■[日]草间弥生
在纽约,生活各方面都发生剧变,这让我束手无策。美元一点点用完,行囊逐渐空瘪。最终,我跌入了贫困的谷底。每天要找饭吃、想方设法地支付画布与画具的费用,要解决移民局的护照问题,疾病陡然袭身……各种困难一拥而上。
工作室的玻璃碎了,我不管它。从马路边捡回一块门板当床睡,毯子也只有一条。另外,工作室是在商业区的一幢写字楼里,一到傍晚6点,暖气就停了,冷得我整夜睡不着觉。无奈,我只好爬起来继续画画,因为除了画画之外,我没有任何办法与饥饿、寒冷抗争。
有一天,有人敲我的门。开门一看,是住在隔壁楼里的画家山姆·弗朗西斯,当时他还没出名。我给他泡了一杯咖啡,他问我有没有牛奶,我满脸通红,不知所措。别说牛奶了,我连吃的都没有,从早上起什么也没吃,饥肠辘辘。家里能找出咖啡已经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了。我每天晚饭吃的是朋友送给我的栗子,日子就是这么过的。有时还会拎起一个袋子到鱼店门外的垃圾箱中去捡鱼头,用从旧货店花10美分买回来的锅,加上菜店扔掉的圆白菜一起炖,以此充饥。
心情不好的时候,我爬上帝国大厦。从世界最高的摩天大楼顶上俯视下方,我心知这里充满了所有的可能性,全世界的野心人士在这里渴望鱼跃龙门。我期望自己有一天能在纽约随心所欲,把所有向往的东西都塞进空空如也的手中。这是我强烈的愿望。我下定决心要革新艺术,身体内的热血在沸腾,乃至忘掉了饥饿。
我把挣到的钱几乎全都用到购置画具与画布上了,不停地画。我在工作室内竖起了一块巨大无比的黑色画布,大到不用梯子都够不到边儿的地步。我在上面用纤细的笔触画上了数万个犹如微粒子般的白点,不留任何空隙地编织着这张白色的网。
每天,天还没亮我就开始画,一直画到深夜。除了中途吃饭和上卫生间之外,其他时间一刻也不停,结果弄得整个工作室的所有画都已经变成了网。朋友们开始为我担心了,大家用蓝眼睛偷看我,目露惊恐,跟我说:“你怎么每天都画这个呀?你没事儿吧?”
我越来越感到焦躁,就像骨髓被燃烧起来一样。我真想在碧空如洗的天气里飞速开上高速公路,哪怕撞到大树也没关系。我幻想着掏出美元热钞,一举买下德克萨斯州空旷的原野,连眼都不眨!还有,我也想和我的女友们一样,每天晚上和不同肤色的男孩子出去玩乐。我就是如此想象着放纵不羁的日子。然而现实是,在我的房间里,只有一个破烂的小狗布娃娃和硬邦邦的面包片。此外,还有那幅害得我非去精神病院不可的《无限网》。
惠特尼美术馆举办作品选拔的那一天,我背了一件比我自己还要高的画,沿着纽约市中心的大马路走过了40个街区。不出所料,我落选了。我又不得不背上这幅和一张榻榻米一样大的画穿过40个街区走回去。当天的风很大,我的身体因为这幅画几乎要被大风刮跑了。
(《无限的网:草间弥生自传》中信出版社2021年出版 毛丹青/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