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契诃夫
“究竟爱情是怎样产生的?”阿列兴说,“关于爱情,只有一句话可以算得上是无可辩驳的真理:‘这是个极大的秘密’。”
看样子他象是要讲一件事。凡是生活孤独的人,心里总是藏着点什么,很想一吐为快。
“我在索菲诺住下来经营田产,已经很久了,”阿列兴讲开了头,“按我的个人喜好,我喜欢坐在书斋里工作,然而这个田庄欠了一大笔债,是我父亲的债,他在我的教育方面花了很多钱,所以我决定在这儿工作,直到债务还清为止。
“我在这儿住了没有几年,就被选为当地的荣誉调解法官。在城里,人们亲热地接待我,在所有的熟人当中,跟我交情最好的,就是地方法庭的副庭长卢加诺维奇。我们之间的结交是在审完一起纵火案后开始的,审讯连续进行了两天,卢加诺维奇瞧着我说:‘到我家里吃饭去吧。’在那儿,我认识了卢加诺维奇的妻子安娜·阿历克塞耶芙娜。那时候她还很年轻,不过二十二岁,刚生过一个孩子。现在要我说明她究竟有什么惹我喜欢的地方,我也说不清了,可是当时我却是十分清楚的:我看到了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善良的、有知识的女人,一个像是早已熟识的人。
“他们夫妇俩极力要我多吃一点,多喝一点。从一些小事上,比方说从他们俩一起烧咖啡,他们彼此只要说半句话就能互相会意的情形看来,我可以推断他们生活得融洽、和睦。天黑下来,我就回去了。然而那个女人的形象却一直跟我在一起。
“到了晚秋,城里举行了一次演出。我走进省长的包间,一眼看见安娜跟省长夫人坐在一起。‘您瘦了,’她说,‘您好象没精神的样子。春天您来吃饭的时候要显得年轻得多,也活泼得多。老实说,我简直有点给您迷住了。这个夏天我常常想起您,今天我动身到剧院里来的时候,就觉得我一定会见到您。’说着,她笑了。
“第二天我在卢加诺维奇家里吃饭,午夜在他们安静的家里喝茶。这以后,我每次进城就一定要到卢加诺维奇家里去,就象他们家里的人一样。安娜每一次都要问:‘为什么您这么久没有来?’她的目光、她那只向我伸过来的优美高贵的手、她的说话声、她的脚步声,每一次都在我的心里留下崭新的、在我的生活里不同寻常的、了不起的印象。我们常常谈得很久,也常常沉默很久。
“我心里很苦,总是想着她。我极力要了解这个年轻、美丽、聪明的女人的秘密,她怎么会嫁给一个枯燥乏味、几乎是个老头儿的人,还跟他生下了孩子。我苦苦地要了解为什么她遇见的恰恰是他而不是我,为什么我们的生活里必须产生这样可怕的错误。我每一次到城里去,总是从她的眼神看出来她在盼望我,她也承认说,从早晨起她就有一种特别的感觉,她料着我要去了。可是我们没有说穿彼此的爱情,而是胆怯地、严密地把它掩盖起来。
“我能把她带到哪儿去呢?假如我过着美好、有趣的生活倒也罢了,可是照眼前的情形看来,这无非是把她从一个普通而平庸的环境里拉到一个更平庸的环境里罢了。而且我们的幸福能够维持多久呢?万一我害病了,死了,那她怎么办呢?她显然也在这样考虑。她想到她的丈夫,想到她的孩子。此外还有一个问题在折磨她:她的爱情会给我带来幸福吗?
“随后那几年,安娜经常心绪恶劣。有外人在场,她总是对我生出一种奇怪的反感,不管我说什么,她老是不同意我的话。离别的时刻到了,因为卢加诺维奇奉派到西部的一个省里去做法庭的庭长了。我坐车到他们的别墅里去,往回走时频频回头,我心里明白:事到如今,我要告别的不仅仅是这个别墅了。
“我们一大群人去给他们送行。离开摇第三遍铃还有一点点时间,我跑进她的包房。在这个包房里,我们俩都失去了原有的精神力量,我搂住她,她把脸贴在我的胸口上,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下来。啊,我跟她是多么不幸啊!我对她说,我爱她。我心里怀着燃烧般的痛苦明白过来:所有那些妨碍我们相爱的东西是多么不必要,多么渺小,多么虚妄啊!我这才明白过来:如果人在恋爱,那么他就应当根据一种比世俗意义上的幸福或不幸、罪过或美德更高、更重要的东西来考虑这种爱情,或者就干脆什么也不考虑。
“我最后吻她一下,握一下她的手,我们就分别了,从此不再相见。火车已经开了。我坐在隔壁一个包房里,在那儿一直哭到火车开到下一站。然后我就步行回到索菲诺村……”
(《契诃夫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 汝龙/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