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银河
在生命意义的问题上,荣格和海德格尔有不同的看法。荣格认为,对于正常人来说,有什么必要追寻生命的价值或存在的意义呢?这样的问题只是对于精神分裂、异化的人来说才会发生。而海德格尔却认为应当追问存在本身的意义,“人就是一种领会着存在的在者”。
从很年轻时起,虚无主义对我就一直有很大的吸引力。我不敢长时间地看星空,看着看着,我就会想到,在这众多的星星中,地球就是其中的一个;而人在地球上走来走去,就像小蚂蚁在爬来爬去。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在其中显得毫无价值。人们孜孜以求的一切实际上都是毫无意义的,说得更精确些,最终会变得毫无意义。
普鲁斯特在《追忆似水年华》中说过:“我只觉得人生一世,荣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时遭劫亦无甚大碍,所谓人生短促,不过是一时幻觉。”
毛姆在《人性的枷锁》中说:“人生没有意义,人活着也没什么目的。一个人生出来还是没有出生,活着还是死去,都无关宏旨。生命似轻尘,死去亦徒然。”“万事万物犹如过眼烟云,都会逝去,它们留下了什么踪迹呢?世间一切,包括人类本身,就像河中的水滴,它们紧密相连,组成了无名的水流,涌向大海。”他还这样写道:“我早已发现,当我最严肃的时候,人们却总要发笑。事实上,当我隔了一段时间重读我自己当初用我全部感情所写下的那些段落时,我自己竟也想笑我自己。这一定是因为真诚的感情本身就有着某种荒谬的东西,不过为什么这样,我也想不出道理来,莫非是因为人本来就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行星上的短暂生命,因此对于永恒的头脑来说,一个人一生的痛苦和奋斗只不过是个笑话而已。”
人活一世,都想留痕迹。有人说,人最大的目标是青史留名;有人说,即使不能流芳千古,能够遗臭万年也是好的。事实上,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能够在宇宙中留痕迹。亿万年后,没有人会记得马克思是什么人,别人就更不必说了。正如哲人所说:“人生的目的是什么?在我看来是不难解答的。人生的目的不过是死亡而已,因为在这世界里生存的一切都是像尘土一样地被时间的气息渐渐吹走。”
在想透生活的无意义之后,就要“死马当活马医”了。我开始读“禅”,心中有极大的共鸣。禅揭示了生活的无目的、无意义;它提到要追求活生生的生命、生命的感觉。参禅时,我想到,过去我常常受到世间虚名浮利的诱惑,其实是没有参透。然而,我又不愿意在参透之后使生命的感觉变得麻木,而是循着快乐原则,让生命感到舒适(没有病痛,基本生理需要得到满足)和充实(精神和肉体的愉悦)。它包括对好的音乐、美术、戏剧、文学的享用。更重要的是把自己的生活变成一个艺术品,让自己的生命活在快乐之中,对其他的一切都不必追求和计较。美好的生活应当成为生存的目的,它才是最值得追求的。
福柯说:“令我震惊的一个事实是,在我们的社会中,艺术已经变成仅仅与对象而不是同个人或生活有关的东西了。艺术成了一门专业,他们由艺术家这样的专家做出来。但是,难道每个人的生活不能成为艺术作品吗?为什么一盏灯或一座房子可以成为艺术品,我们的生活却不能成为艺术品呢?”毛姆也曾说过:“我认为,要把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看成不是令人厌恶的,唯一使我们能做到这一点的就是美,而美是人们从一片混沌中创造出来的。例如,人们创作的绘画、谱写的乐章、写出的作品以及他们所过的生活本身。在这一切中,最富有灵感的是美好的生活,这是艺术杰作。”
(《轻轻吹去心上的灰尘》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