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湘
2014年,作家、画家顾湘离开上海市区,住到远郊的赵桥村。为了记录在年轻人中罕见的乡下生活,她写下了这本《赵桥村》。
2014年六月初,我住到了赵桥村。我住的这里靠近长江出海口,对面就是崇明岛。这幢房子1990年造好以后从来没人住过,一直空关着,我是第一个在这里面生活的人。一些小动物已经占据了它,比如幽灵蛛,死去的一串串一层层挂在空中,像昔日献给神的花串,活的被惊动后边晃边跑起来,尘弦轻响。白额高脚蛛停在天花板上或墙壁高处,总在我转眼的瞬间飞奔出一段,我学会了与它共处,房间的上半部分是它的。
吊兰恣长,皮夹发霉,屋子里潮湿得惊人,蚰蜒出现是又一个征兆。它们长得太可怕了,行动又如此迅速,吓得我动用了杀虫剂——许多暴力源自恐惧。想到它们可能早已在这房子深处打下根基、繁衍成了一个大家族,我心情有点沉重。这时我还没有意识到,房子荒废太久,水管已经老损。那些天雨也下得很多,楼梯旁的一面墙越来越湿,逐渐超过了梅雨天回潮的程度,到后来,墙上鼓起了一个个乳白色的小泡,越鼓越大,到了馒头那么大,还不破,手指轻轻一戳才破,薄薄的膜里哗地流出水来,像外星生物的卵孵化了,这涂料的延展性真不错啊,我看着这一幕想。一百三十七块钱的水费账单证明,是水管破了。这回楼下既没水又没电了。
这幢房子差不多能互不干扰地住下八个人。我只待在三楼,出入时经过门厅和走廊,天黑以后我就不下楼了,楼下全部浸没在黑暗里。因为我不想多花钱,所以楼下的房间没有修缮,墙没重新粉刷,木窗框已经腐朽,不容易打开,打开了又很难关上,便在外面装了一圈防盗窗,一楼厨房里陈旧的白瓷砖看起来有点森冷。
一个房间里有电表箱和一张八仙桌,后来我想起这是我小时候就在山阴路家里的桌子,夏天躺在上面十分凉爽,至今还能清楚回想皮肤的感觉,站在桌上,头顶离淡绿色吊扇似乎很近,生怕被打到,现在我爬上它去推电闸或者换保险丝。一个房间里有被窃贼拿走了红木抽屉的空床架和棕绷——他们还拆掉了屋外的水管子。一个房间里有几张带半圆厚椅垫的椅子和脏积雪般的灰。
一个房间里有我爸爸过去用过的放大机和其它暗房器材,还有几口大铆钉箱,早先他生活优裕,摄影曾是他的爱好,后来他试图靠它来赚钱谋生。他在山阴路家里布置摄影棚,把厨房改成暗房,还办过一个摄影杂志,我不知道他从这些事里赚到了多少钱,应该是没有,像他做其他事一样,无论是金钱还是精力都倾力投入,但是他在赚钱这件事上没有才能。
我叔叔也打算在楼下放点东西,配偶突然病故,把难以对付的岳母送进养老院之后,他感到他的豪宅空空荡荡,想要换一个小一点的房子住,不带入新居的东西就会来到乡下,那是我那位婶婶——一名富有的主妇——花费许多心思添置的家具、装饰、摆设、纪念品、书画(牡丹图和逢迎的藏头诗)。总之全都是些一时难以决定或过意不去丢弃之物,就把它们放在这里,假装还要,其实就是不要了。
我就住在这些被人推脱放弃的事物的上面,三楼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大了,睡觉前我会确认猫都在三楼,才会插上三楼的门闩。
我睡在三楼东边的房间,也在这里画画,我喜欢的东西都在眼前,躺在床上时能打量当天或前一天画的画,画画时能看见床上猫的睡态,事物萦系使我舒心,疏忽几日就杂物蔓延。画完一幅画我就放到西边的房间里去,关上门,以免太多猫毛飘到画上。看完的书、还没画的画框、冬天的电风扇、夏天的暖汀也都堆在那边。冰箱也在那边,放在那里是为了听不见它的轰鸣。东边和西边的房间按照“进行中的”和“停止着的”分隔,中间连通阳台的是具有变化和流动的属性的区域,这里最核心的物件是炉子——我用一个电磁炉烧水做饭,还有一个微波炉,其次是晾衣架,元素在这里活跃地流转,此外还有一些临时的东西和一些既不想收到西边也不想纳入东边的东西,阳台门与楼梯以及一扇窗户相对,白天通敞,深夜封闭。
“三层楼里的”,我在村里出现后,已经认识了我的本地人会这样向路过问我是谁的乡邻告知。“有钞票人家,都在美国,”吴建芬笑嘻嘻地说。她说的是我爷爷,还有我家的其他人,我爸爸没钱,穷得很,我也没什么钱,我就笑笑。“你家以前有人每年过年要来放炮仗的,是你的谁?”“我叔叔。”结果她又说,“大儿子么没出息,是伐?”“啊。”我说。真是势利而鲁莽的乡邻,我想,那是我爸爸,心里有一点尴尬。她接着问:“你怎么不去美国啊?”“我没去啊。”我说。“你家原来也很大的,三进的院子,你看到过吗?”我不记得我见过。
吴建芬很喜欢打听和闲聊,她在村里算比较年轻的,也有五十多岁了。本地人多数是老奶奶。她们总问我:“一个人住冷清吗?”我说:“不冷清啊。”她们说:“一个人住怕吗?”我说:“不怕啊。”直到我住了十个月以后,有天到村口拿快递碰到吴建芬,跟她说前两天晚上我家电表保险丝烧了,想问她借通用的电表箱钥匙,才听她家租客告诉我她和丈夫晚上是不住村里的。说着说着我就忽然想起来说:“我住进来之前,凤珠奶奶说过一句‘这个房子闹动静的’,但我什么也没听到,我的猫也表现挺正常的。”吴建芬一听就说:“啊!是的啊!那边一个阿姨临时借住过两天,晚上都听到楼梯上面皮鞋声音走上走下,我们都知道这个房子里有动静的,你不讲我们也从来不跟你讲,怕讲了你怕,你自己讲了我才跟你讲的。所以她们都说:‘伊一个人住在那里不怕吗?’我跟她们说:‘自己老祖宗会保佑的呀’,看你住得也蛮好!”
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她们老问我“怕不怕”还有这个缘故。后来我又问了几个人,她们也都说确有此事。后来就没人问我怕不怕了,但还是会问“冷清吗”。三年之后还会有经过的人对我说:“这里以前没人住,树特别大,没修过,比现在还大,晚上看起来阴森森的。”夜里的院子的确是黑洞洞的,被树笼得没有光。
(《赵桥村》广西师大出版社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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