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花木兰的传说与《木兰辞》妇孺皆知,第一行诗句“唧唧复唧唧”在原文中究竟摹写了什么声音呢?是叹息,是机杼,还是虫鸣?一旦涉及传译到不同的文化语境之中,这个问题便突然被放大了。
早期的译者中,英国汉学家威利将这一行译作“Click, click, forever click, click”,显然是将这一行视作织机的声音——人自然不会发出咔嚓咔嚓的叹息声。细究起来,将四个清脆的爆破音连缀,反倒让人觉得轻快、愉悦,但音量上略显高亢,与汉语中的原声相去甚远,和木兰此时的抑郁心情也似有不搭,所以并不能算是成功之作。
美国汉学家傅汉思也采取了直译法,力求接近中文的原声,将它译为"Tsiek tsiek and again tsiek tsiek",以象声的方式,将中国古诗的声响生动地再现在另一种语言中。从表面上判断,他所再现的似乎也应是“机杼声”。但是与此同时,这个词还让人联想起英文中的"tsk"——一个用来表达不满之意的常用象声词,大概相当于汉语中用舌尖敲击上齿的“啧啧”声。通过吸收"tsk"这个词本身在英语表达中的不满之情,将人声和物声交叠一处,由此制造“弦外之音”的效果,乃是一种有意的编排,有巧思运于其间。在他看来,“第一句‘唧唧’之声的重复有意造成了歧义:它既暗示了梭子的声音,又指向木兰的叹息。
相对于威利的“机杼声”,傅汉思的“机杼声”兼“叹息声”,多数译者还是将其视作叹息之声。例如,当代美国诗人、古典诗歌研究者曼提克把这一句译作"Sigh after sigh she sadly sighs",也即一声声叹息,显得尤为沉重,虽有原诗传情达意的力度,却又不太节制,少了几分曲折含蓄。较为高妙的是,许渊冲先生将它译作“Alack,alas! Alack, alas!”使用了英文中现成的叹息词,比意译更佳。
在目前的译文中,似乎找不到译作蟋蟀叫声的版本。英文诗中不乏对于蟋蟀之歌的再现,我们不难按照对等的原则找到相应的拟声词。现在看来,或许《木兰辞》第一行诗译作"Chirp, chirp and forever chirp"便足以传神了。不过,读来也有轻快之嫌,全然没有杜甫诗所谓的“促织甚微细,哀音何动人”的韵致。
18世纪英国诗人蒲柏《声音与意义》一诗专谈英诗音律,有“声音须是意义之回响”之说。对于声音的摹写与传译,看似无关紧要,实则事关重大。它是一种将读者直接带入某一情境的修辞手段,让喑哑无声甚至晦涩的文字迅速变得鲜活生动起来。在二维的纸面上,它看似毫不费力,实际上在文字的世界里起到的作用却可以与电影中的音响效果相媲美。一位出色的诗人同时也是一位调用语言文字在最大程度上实现声响效果的音效师。无论是在中国的古诗词里,还是在西方的现当代诗歌里,诗歌艺术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门声音的艺术。
(《光明日报》11.26 孙红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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