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博尔赫斯
所罗门说:普天之下并无新事。正如柏拉图阐述,一切知识均为回忆。所罗门还有一句名言:一切新奇事物只是忘却。
——[英]弗朗西斯·培根
我是驻扎在红海之滨贝雷尼斯城的一个军团的执政官,热病和巫术撂倒了许多胸怀大志想驰骋沙场的人。不出一年,各军团纷纷传来捷报,然而我连战神的面都没有见过。这种欠缺使我伤心,也许是促使我投身可怕的广袤沙漠去寻找永生者的秘密城市的原因。
我从阿尔西诺埃城动身,进入炙热的沙漠。黎明时,远处出现了海市蜃楼,一片金字塔和高塔。我清晰地看到一座小型迷宫,中央有一坛子清水。我的眼睛看得很清楚,我的手几乎触摸到了它,但是那些小径错综复杂,我知道在我到达之前我早就死了。
我终于挣脱那个梦魇时,发现自己被捆绑着躺在一个椭圆形的石墓穴里。墓壁湿润光滑,不像是人工斧凿,而像是时间打磨的。我抬起头,看到山脚下有一条浊水小溪,岸那边赫然可见那座永生者的城市。我看到了城垣、拱门、山墙和广场:城基是一片岩石台地。山坡和山谷有百来个形状不一的墓穴,和我躺着的地方相仿。沙滩上有浅坑,赤身裸体、皮肤灰色、胡子蓬乱的人从这些浅坑和墓穴里出来。我觉得眼熟,他们属于穴居人的野蛮的种族,他们不会说话,食蛇为生。
我干渴难忍,顾不得一切了。我估计自己离沙滩有三十英尺左右,我的手被反绑着,便闭上眼睛,身子一拱,滚下山去。我满是血污的脸埋在浊水里,像牲口那样饮水。不知道过了多少日日夜夜。我浑身酸疼,无法回到洞穴藏身,没遮没盖地躺在荒沙滩上任凭月亮和太阳拨弄我不幸的命运。那些愚昧野蛮的穴居人让我自生自灭。我求他们把我杀了,但他们不理睬。一天,我在一块尖利的石块上蹭断了绑手的绳索。另一天,我总算能起立,我,罗马军团之一的执政官马可·弗拉米尼奥·鲁福,总算能乞讨或者偷窃一份难以下咽的蛇肉。
我渴望看到永生的人,接触那超凡的城市。于是,我选择了傍晚人最多的时候离开那个野蛮的村落,那时候几乎所有的人都从洞穴和坑里出来,视而不见地望着西方。我涉水渡过沙洲阻滞的小溪,朝城市走去,两三个人懵懵懂懂地跟着我。午夜时分,我踩到巍峨的城墙映到黄沙上的黑影。神圣的敬畏之感使我停住脚步。我感到欣慰的是一个穴居人居然一直追随着我。我闭上眼睛,坐等天明。
先前说过,城市建筑在一块岩石的台地上。台地像是悬崖绝壁,和城墙一样难于攀登。白天的酷热使我不得不躲在一个洞里。洞底有口干井,井里有梯级通向深不可测的黑暗。我顺着梯级下去,经过一串肮脏杂乱的巷道,来到一个幽暗得几乎看不清的圆形的大房间。这个地下室有九扇门,八扇通向一个骗人的迷宫,最终仍回到原来的房间,第九扇(经过另一个迷宫)通向第二个圆形房间,和第一个一模一样。那些深邃的石头迷宫里只有来处不明的地下风的声息,一缕缕生锈的水悄悄地渗进岩缝。巷道尽头,一堵意料不到的墙拦住我的去路,遥远有光线泻到我头上。我抬起眩晕的眼睛,只见极高极高的地方有一圈蓝得发紫的天空,墙上有金属的梯级。我尽管疲惫不堪,还是爬了上去,只是偶尔停一会儿,幸福地啜泣几下。这样,我从错综复杂、昏昏沉沉的迷宫的领域里升上光辉灿烂的永生者的城市。
我从地下来到一个小广场似的地方,四周是连成一体的建筑,但建筑的组成部分形状各异,高低不一,还有各式各样的穹隆和柱子。我觉得它早于人类,早于地球的形成,不愧是永生的工匠的手艺。除了极其古老之外,它给人的印象是无休无止,难以容忍,复杂得到了荒唐的程度。我进过迷宫,但是这座清晰的永生者之城吓倒了我,叫我反感。到处是此路不通的走廊、高不可及的窗户、通向斗室或者桔井的华丽的门户、梯级和扶手朝下反装的难以置信的楼梯。另一些梯级凌空装在壮观的墙上,在穹隆迷蒙的顶端转了两三圈之后突然中断,不通向任何地方。我想,这个城市太可怕了,只要它保存一天,世界上谁都不会勇敢幸福。我不想描述它;一堆杂七杂八的字句,一只老虎或者一头公牛的躯体,牙齿、器官和脑袋可怕地糜集在一起,互相联系又互相排斥,也许是那座城市的相似的形象。我记不起回去的过程了,我只知道自己一直胆战心惊,唯恐走出最后一个迷宫时发现周围又是那座令人作呕的永生者的城市。
细心的读者看了我艰苦历程的故事后,也许还记得那个像狗一样追随我到城墙黑影下的穴居部落的人。我走出最后一个地下室时,发现他在洞口。他伏在沙地上,笨拙地画着一行符号,随即又抹掉。起先,我认为这是一种野人的文字,接着又认为连话都不会说的人怎么会有文字。那人画着,端详着,又加以修改。接着,他仿佛对这游戏感到厌倦,用手掌和前臂把符号统统抹掉。他瞅着我,没有显出认识我的神情。但是,我感到莫大的宽慰,我认为那个在洞口地上瞅着我的原始的穴居人是在等我。他卑微可怜的模样使我想起奥德赛(《荷马史诗》之一《奥德赛》中的人物)那条老得快死的狗阿尔戈,我便给他起名为阿尔戈。
太阳炙烤着大地,我们等到星辰出现,踏上回村落的路。
沙漠的夜晚有时很冷,不过那一晚热得像火。我梦到塞萨利的一条河流来救我,我在红沙黑石上听到它滔滔而来。凉爽的空气和嘈杂的雨声把我弄醒,我光着身子去迎雨。在黄色的云下,穴居人种族像我一样高兴,欣喜若狂地迎着倾盆大雨。跟随我的那个穴居人两眼直瞪着天空,发出哼哼呻吟,他脸上哗哗地淌水。我后来知道那不仅是雨水,还有泪水。阿尔戈,我大声喊他,阿尔戈。
他缓缓露出惊异的神情,仿佛找到一件失去并忘怀多时的东西,含糊不清地说:阿尔戈,尤利西斯的狗。接着,仍旧不看着我说:扔在粪堆里的狗。
我们轻易地接受了现实,也许因为我们直觉感到什么都不是真实的,我问他对奥德赛还有何了解。
他说:很少。比最差的游唱歌手还少。我最初创作奥德赛以来,已经过了一千一百年。
那天,一切都明朗了。穴居人就是永生者,至于那座名声在外、已经传到恒河的城市,永生者们早在九个世纪前已经摧毁。他们用废墟的残砖断瓦在原先的地点盖起我察看过的那座荒唐的城市:像是戏谑的模仿或者老城的反面,也是奉献给那些操纵世界的非理性神道的寺庙,关于那些神道我们一无所知,只晓得他们同人毫无共同之处。那座建筑是永生者屈尊俯就的最后一个象征,标志着永生者认为一切努力均属徒劳,决定生活在思考和纯理论研究的一个阶段。他们建立了城市,把它抛在脑后,然后去住在洞穴里。他们冥思苦想,几乎不理会物质世界的存在。
像是同小孩说话一样,阿尔戈,也就是荷马,向我叙说了这些事。他在永生者之城住了一个世纪。城市被摧毁后,他建议另建一座。他歌唱了特洛伊战争以后,又歌唱了蛙鼠之战。他像是先创造宇宙又制造混乱的神。
永生是无足轻重的,除了人类之外,一切生物都能永生,因为它们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永生的意识是神明、可怕、莫测高深。我注意到尽管有种种宗教,这种信念却少之又少。古以色列人、基督徒和穆斯林都信永生之说,但是他们对第一世纪的崇敬证明他们只相信第一世纪,而把其余所有无穷无尽的年代用来对第一世纪进行褒贬。我认为印度某些宗教的轮回之说比较合理,那个轮子无始无终,每一生都是前生结出的果,种出后生的因,都不能决定全过程……永生者的共和国经过几世纪的熏陶,已经取得完美的容忍,甚至蔑视。它知道,在无限的期限里,所有的人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事情。由于过去或未来的善行,所有的人会得到一切应有的善报,由于过去或未来的劣迹,也会得到一切应有的恶报。
永生者普遍受到因果报应丝毫不爽的世界观的影响。首先,这种世界观使他们失去了怜悯之心。小溪对岸的废弃的采石场,一个人从高处滚到坑底,口干舌焦,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过了七十年之后才扔下一根绳索。他们对自己的命运也不关心。对他们来说,身体像是一头驯顺的家畜,每个月只要赏赐它几小时睡眠、一点水和一块碎肉就够了。有时候,某种异乎寻常的刺激把我们带回物质世界。比如说,那天早上雨水唤起的古老的基本的欢乐。但那种时刻很少很少。我记得我从没有见到一个永生者站立过,一只鸟在他怀里筑了窝。
根据万事互为补偿的理论:有一条赋予人们永生的河,某一地区应该有一条能消除永生的河。河流的数目并不是无限的,永生的旅人走遍世界总有一天能喝遍所有的河水。我们便决定去找那条河。
死亡或它的隐喻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他们为自己朝露般的状况感到震惊。在凡夫俗子中间,一切都有无法挽回、覆水难收的意味。与此相反,在永生者之间,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的预兆。经过无数面镜子的反照,事物的映像不会消失。任何事情不可能只发生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转瞬即逝。对于永生者来说,没有挽歌式的、庄严隆重的东西。荷马和我在丹吉尔城门分手,我们没有互相道别。
(《阿莱夫》上海译文出版社2016年出版 王永年/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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