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老来，在京都

    ■舒国治

    当我老了——人总要老的，不是吗？——倘若能住在一个地方，像京都，或许原欲效法古人生活之梦，莫不便能实现？

    每日在房中兀坐的辰光必定增多，老人嘛，而日本屋室最宜兀坐，矮矮的，天地不至空冷，人处其中，很感嵌合。又暗暗的，教人目光只如垂帘，似看又似不看，实则亦无啥必须注目之物，便这么轻轻待送光景。坐歪了，便往墙边倚一下，墙面泥粉老旧光润，靠着竟很贴适。若临窗，亦得眺眺窗外。又有时坐歪了，想找一物来支一支肘臂，日本古人原本有此一设计，如同“凭几”，这时最好便在身边。肘有所支，上身便因借力而顺势自然欲往上提，这里撑提一下，那里撑提一下，时而支着左肘，又时而换到右肘来支，便因这件小家具，榻榻米上的清坐可不枯闷矣。

    其实目力有余，又怎会清坐？自会寻书寻画来览。榻榻米上恰恰最宜摊看册页、卷轴，平铺而观，若要全景则站远，若要细节则凑近，慢瞧细审，好不过瘾!然多半览看不了多久，年迈易倦也，至此要歇一歇了。便将纸册收拾，治水烧茶。

    京都最适品茶，亦无需杯杯独酌，可以邀人同饮，更不妨出外找三五同伴，不时更换良所幽亭相聚共酌。茶道具一节，当设计简易杯盏、小瓦斯炉、水壶。以有活动隔间的帆布袋装放，一拎便走。这就像食盒一样，在京都绝不可嫌其麻烦。拎它赴外，太多太多乐趣也。言及喝茶地点，这是京都最能傲世之绝等优势。而老境既至，更该好好去抵那些美好所在，以喝茶为名，在那儿清坐休憩一会儿也。

    日本吃饭，原本不易；中国老人迁来住下，更需在吃饭一事作些设想。且看日本米饭，质地恁美，粒粒清亮，又蒸煮得宜，总是松软适度，任何时候端来面前，一筷子舀起，便已知是大地恩赐，心中雀跃。然如此白饭，该与何式菜肴相就呢？不可餐餐与咸鱼、渍物、佃煮芋艿马铃薯配食。倘有三两块红烧肉，皮韧肉肥，与饭同嚼，再加一个土鸡蛋煎来的荷包蛋，再有几茎至极烂的芥菜粗梗，如此烂糊糊、软兮兮地吃饭，最是老人的无上慰藉。

    京都吃青菜，亦须动点脑筋。市场买菜，价格不低，亦太多蔬菜未必时时见于菜场。倘自己有小小一块菜圃，栽些葱蒜，种些豆子、绿瓜，并一些西红柿、辣椒等，则吃饭问题便不那么拘泥也。又老年生活，平日最高的过日子境界，种菜便是一项。且看京都近郊小山，偶于散步之余，掘些山土，一小袋一小袋，倾倒在家后院，与京都气候之温润相合，最能长出好菜。若自家院子不足，亦不妨到乡下农家租小片地，央契约农照料收采，亦是一途。

    虽说老来惟好静，万事不关心，但住京都为的是留在城市，免得乡居寂苦也。而老人居京都，其实心中仍多乡田，乃体力不消使于喧嚣街衢故。又京都花树扶疏，原是城市山林，每日剪下墙花一株，插竹器中，室内室外，俱是田园，教人心远地偏，其非休息养老的美镇。

    移居来此，倒是选何地好呢？城里是最好，像御池町通（北）、四条通（南）、河原町通（东）、乌丸通（西）所夹的真正市中心，固然雅驯极矣，方便极矣，亦受市井照拂温厚极矣，然未必说住便住得进去。

    若住郊乡，或也不错。甚至能够自相山地、自建小屋，打理成宋朝明朝山水画中草堂形式，木门竹窗，茅檐绳床，不知可有多好！甚至一砂一土自叠墙石，自编篱芭，一如自种豆自种菜，皆是在京都最佳享受。

    桌凳之设计，亦可全制成最低简空无的情态，即：若无用，绝不多添。我谈论多年的“家徒四壁”观念，何妨在京都践履出来！碗碟之选用，亦趁此良机用上平日早留心久矣的最朴素庶民的各地陶瓷实品，河北邯郸的黑釉小碟，广东福建三十年前出口至香港与旧金山唐人街的白碗皆是如今之好器，兼是廉品，最可派上用场，断无需烦劳无印良品等铺号供应也。

    京都最适养生。人老了，珍惜晚年不多日子，养生原是课题。养生，便应好生。所谓好生，即好好活。京都便因地方好，令人跟着它想好。想好，是养生第一要务。余如它的空气好，叫人随时想大口吸气；它的水域好，教人时时想亲近它；它的公共空间极多极好又早上极没人在左近打拳锻炼，教人不时想伸展腰腿舞舞拳脚；它的亭子、树下又多又好，教人时而忍不住在其下弹弹古琴吹吹箫笛。凡此等等，也只不过是小节了。

    京都最适待客。世界各地的诸多好友，有多少迷死了京都！然究竟何人驻守京都来款待他们？噫，何妨我来担任。一年中偶有几波来访，此是人生何等福缘，带他们四处走走，赏花看水，凡坐下歇脚，皆可有说不完的话，聊不完外间之新鲜见闻，多么教人欣喜。而三五天过后，朋友离去，又留下你原本清寂却未必枯冷的京都本色岁月。

    然三日五日度过，又思人烟。主要为了说话，否则胸闷。故必于京都早即觅好朋友，方能成行。若日语自己仅粗通，欲与人深谈却不能尽言，取纸笔手谈，亦得良趣，兼是雅事，甚而此等情趣举世惟我华人方得享拥，噫，思之更增一乐也。

    所聊之事，当非时政世道，而多半是吃饭睡觉、鸡犬桑麻，身边事也，亦是要紧事。话至投机，以之下酒；酒过三巡，兴致益高，嗓音益大，取折扇，以之作道具，借那几分酒意学日本古人屈膝躬背如俑偶，慢移台步，唱演剧曲；只求吟哦似之，遣怀增兴，畅纾胸次，好不乐乎。深夜踏着醉步，摸着长墙，缓缓找回家门。

    倘值雪夜，访友最美。沿着白川这等小溪行来，处处小桥，处处人家；小桥无人，人家有光；雪夜里一一经过，似清冷却又透露温暖也。此番情景，宋明以后，便又何处犹能见得？惟京都耳。

    京都冬天极少雪，又极寒，谷崎润一郎谓太冷不适老人居。故若我冬天在京都，看来只有终日抱膝缩颈窝家中。然即此亦好，乃雪夜过访景象时萦心中，早造就丹田一团暖火矣。

    入夏好风南来，纸扇轻摇，择一无人山门，避炎阳于檐下，忽的睡去，如在自家，日薄崦嵫，犹忘了醒来，直是羲皇上人。

    老人体衰，凡事不可作得太满。吃饭不可过饱，喝酒亦喝个几分便好。恰好言于日本生活；如喝酒不需喝醉，最好只喝两杯，即有醉样；便是要此醉样，而不是要醉。这便是居日本之方。演得像也。

    春天有樱，秋天红叶，叹不胜叹；你也对花赞叹，便是矣。即使今春今秋不甚有感受，亦不妨表露得深着胸怀。四时存焉，天地不言。故你更要演得像，怎忍心辜负了四时。

    这也是为什么老来要住京都，太多的风流蕴藉之事，灯宵月夕，雪际花时，你皆可扮上一个动作，披上一片布幔，挥动一件道具，而数百年来中国早已失落的雅观风致，或在你的履践中，不自禁地消受了。

    （《门外汉的京都》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