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前,河南一家出版社来电,要我帮忙校对山口百惠的新书《时间的花束》译稿。山口百惠是日本20世纪80年代最红的明星,多年前写过回忆录《苍茫时分》,这回写的是《时间的花束》——由时分到时间,是续集吗?不,《时间的花束》讲的是拼布。拼布,就是把很多零碎布拼在一起,是一种手工艺。两天过后,我答应了下来,因为我和山口百惠有缘分。
1984年,我在广州的暨南大学当日语老师。教研室有一位名叫禹昌夏的年长同事,他翻译了日本电视连续剧《排球女将》《血疑》,后向广东电视台推荐我接手翻译《血疑》的姐妹篇《命运》——在《命运》中我遇见了山口百惠。荧屏上的她年方18岁,真是漂亮。尤其露出两颗小虎牙淡淡暖暖地一笑,就好像所有女生都对着我笑,甚至整个校园都在向我眉开眼笑。借用村上春树的说法,“就好像厚厚的云层裂开了,一线阳光从那里流溢下来,把大地特选的空间照得一片灿烂”。
《命运》共28集,每集45分钟。我译,广东话剧院配音。边译边配,每星期必须译出一集。电视剧翻译和小说翻译不同。一要考虑对口形,至少每句话开头一个音、结尾一个音是张口还是闭口要对上;二是要对时长。举个例子,日语“ほんとうに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した”,如果只译为“多谢”,那么时间长度就对不上了——“多谢”音落无声了而演员嘴唇仍在动,观众看了势必诧异。因此,译起来要格外斟酌。有时取稿的人来了,我的笔仍在动。这么着,去电视台看原版片时,山口百惠那略微上翘一开一合的红润嘴唇和偶尔闪露的小虎牙,就分外执着地烙在了我的眼帘。我比山口百惠大几岁,同是“50后”。她正值妙龄,我呢,仍带着一小截青春尾巴——可能也是因为这点,翻译当中眼前总是一闪一闪晃动着山口百惠急匆匆的嘴唇和白晶晶的虎牙,使得所住一楼窗外灰头土脸的马尾松也好像挂了“满天星”圣诞彩灯一样闪闪烁烁。回想之下,那真是一段奇妙的岁月——一个中国男人眼前总是出现那个异国少女美丽姣好的脸庞,尤其是脸庞下端的特定部位。
必须承认,与山口百惠的相遇给我带来了人生转机——她主演的《命运》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我的命运。
首先是翻译上的。《命运》是我第一部够规模有影响的译作。我一直对自己的日文水平充满自信,那之前也发表了若干短篇和散文译作,但没什么影响。而翻译的《命运》播出之后,翻译稿约可谓源源不断,不必自己栖栖惶惶、战战兢兢敲门自荐了。
其次是经济上的。那时我研究生毕业当老师才两年时间,每月工资71元9角。自己的小家成立不久,乡下老家有贫穷的父母和一大堆弟弟、妹妹。自己身上的衣服大多是在学校后门地摊上挑便宜的买的——穿地摊衣服站在讲台上给花枝招展的港澳侨生上课,师道尊严想不打折扣也难。至于家里的电器,除了几个傻里傻气的电灯泡,就是一台呆头呆脑的电风扇。28集电视连续剧,每集稿酬50元,总共1400元。用一半买了电冰箱,用另一半再添若干买了电视机。记得《命运》刚播出的时候,家里还没电视机,只好跑去一位同事家里看——作为初出茅庐的译者,我是多么想确认自己笔下的语句从山口百惠嘴里说出的那一特殊时刻啊!如此看了几集之后,终于有了自己的电视机,可以心安理得歪在家里看了,着实觉得幸福得不得了。
第三是名声上的。1985年,《命运》在广东电视台播出后,又陆续在全国播出。我老家所在的吉林省也播出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农村有电视的人家少而又少,我老家那里只有生产大队有一台,放在兼作小学操场的院子里。好在是夏天,晚饭后村民们像看电影似的从四面八方赶去那里看《命运》,很少凑热闹的母亲跑二里路也要去,年迈的祖父也去。当荧屏上单独出现“译者林少华”五个字的时候,念过三年私塾的祖父一次兴奋得大声喊道:“看,林少华,那可是我大孙子、我大孙子!”
一炮打响、一举脱贫、一译成名,这都是我和山口百惠“相遇”的结果。没想到,36年后又“相遇”了,在《时间的花束》这本以彩图为主的书中。她年届花甲,我渐近古稀,真正的人生“苍茫时分”。偶然?巧合?命运?我不敢再往下想了,赶紧打住。
(《解放日报》10.22 林少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