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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0年10月17日 星期六

    世上最丑的女人(短篇小说)

    《 文摘报 》( 2020年10月17日   07 版)

      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者奥尔加·托卡尔丘克。获奖原因:在叙事想像上充满百科全书般的热情,代表着一种跨越边界的生活方式。

      他娶了世上最丑的女人。

      作为一家颇有知名度的马戏团经理,他专程去维也纳看她。这可绝不是预谋在先——他事先压根儿没想过自己会娶她为妻。可是一旦看到她,一旦过了最初的惊愕,他就再也无法将自己的眼睛从她身上移开。

      她长着一颗硕大的头颅,上面覆盖着肿瘤和肿块。一双泪流不止的小眼睛紧贴着低低的、满是皱纹的额头。从远处看,它们像两道细细的裂缝。她的鼻子看着似乎有好几处破了,鼻尖呈乌青色,稀疏地长着一些粗而短的毛。她的嘴又阔又肿,始终张开着,始终湿漉漉的,里面是锋利的尖牙。那似乎还不够,最糟糕的是,她的脸上散布着长长的、柔软光洁的毛发。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让观众能回去向他们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描述这张脸,好让他们在拿镜子里自己的脸比较时,能轻松地舒口气。她很耐心地站着,当目光掠过他们的头顶,眺望远处的屋顶时,她或许有一种高人一等之感。

      演出结束后,当他与她靠着马戏团内取暖的小马口铁炉子喝茶时,他发现她相当机灵。她谈吐风趣,思路连贯具体。突然她开始使他心烦意乱,尽管他不清楚那到底是为什么。

      他开始给她买花,送她一块棉质领巾或一小包坚果糖。然后,他着迷似的看着她把丝带扎在额头上,结果五彩的丝带并没有起到装饰作用,反倒成了一个吓人的东西。他会看着她用超大的、肿胀的舌头吮吸巧克力,她宽宽的牙缝间形成褐色的唾液,从覆盖着短而粗硬的毛的下巴滴下来。

      每当他开始感到不自在,他就跟他们说他要去办一件要事。他会把靴子擦得铮亮,把他最好的衬衫洗干净,然后动身上路。他从不走远。他会在最近的城镇停下来,偷别人的钱包,喝得酩酊大醉。但是,哪怕在那种时候,他也从没有忘记她,因为他开始谈论她。她成了他最有价值的资产。需要的时候,他甚至可以用她的丑来支付酒水费——甚至,他可以凭着描述她的那张脸,迷惑住漂亮女人。

      每次回来,他总备有一个有关她丑貌的新故事讲给大伙听——他很清楚,若要某事物真正存在,须得有其独特别致的故事:“你们看到,前面站着一个不幸的人,她的外貌可怕得让你们纯真的眼睛难以忍受。她的母亲住在黑森林边的村子里。一个夏日的一天,正当她在林子里采摘果子时,一头凶猛的野猪向她追过去,并疯狂地对她大发淫威兽欲。”他从不感到内疚。

      就在他们共处的第一个演出季结束时,他向她求婚了。她连脖子根都红了,浑身颤抖。然后她静静地说,“好吧”,把头温柔地靠到他的臂膀上。他忍受了这一刻,然后缩了回去,开始给她讲自己对两人共同生活的规划,他在房间里踱着步,她的眼睛就一直盯着他,伤心但一言不发。到最后,她抓住他的手,说她想要的正好相反——她希望他们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也不用到处漂泊,再也不用见任何人。她希望她烧菜做饭,生儿育女,拥有一个花园。

      “你绝对不可能习惯这种生活,”他气愤地驳斥道,“你在马戏团长大,你想要、你需要被人观看。离开别人注视的目光,你会死的。”

      她没有作答。

      圣诞节那天,他们在一个小小的教堂里结婚了。主持婚礼的牧师差点昏了过去,声音颤抖地诵念着。之后,他们独自开始了下一个演出季。他叫人给她拍了一些照片,分发到世界各地。电报订单来了。他们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露面,坐头等舱旅行。她总是戴一顶很沉的、有灰色面纱的帽子。他给她买了几套衣裙,亲手给她系上紧身胸衣,这样当他们行走在欧洲热闹的城市街头时,他们看上去就像一对寻常的夫妻。但是,甚至在那时,在那些光景好的时候,他仍然时不时出逃。他心头会突然升腾起一种恐慌,一种无法忍受的焦虑感。他会开始大汗淋漓,喘不过气来,于是他拿上一沓现金,抓起帽子,跑下楼去,不一会儿他准一头扎进码头附近的一个低级酒吧。他会任性地、兴致勃勃地坐着喝酒,任凭自己漫无边际地闲聊,直到最后一些纠缠不休的妓女把他洗劫一空。

      不久之后,她告诉他说自己怀孕了。自那时起,他成了一个分裂的人。他希望她生一个与她自己一样的小孩——那么他们将会有更多的合同,他今后长期的生活将得到保障,哪怕他妻子在此期间死了。或许他还会成名呢?但是,立刻,他会想到那孩子可能是一个怪物,他真的宁愿撕破她的肚皮,把它从有毒的、满是缺陷的血液中拯救出来,也不愿它注定过像她一样的人生。他祈祷她流产。

      晚上,她缝制起婴儿服来。“你知道,”她会停下来片刻,眼睛定定地注视着远方的某个地方,说,“人是那么脆弱,那么孤单。他们坐在我面前,注视着我的脸时,我为他们感到难过。似乎他们自己是空的,似乎他们不得不注视着某样东西,拿那样东西把自己填满。有时候,我想他们是羡慕我的。至少我是一样东西。他们是那样地缺少异乎寻常的东西,缺乏自己的独特之处。”

      她这么说时,他不由心里一惊。

      她是在晚上分娩的,没有任何兴师动众,而是安安静静地,如同一个动物。新生儿是一个女孩,长得比母亲更糟糕。他不得不闭上眼睛,来抑制心头的恶心。

      早春时节,一场可怕的西班牙流感袭来,母亲和孩子双双病倒。她们并排躺着,高烧不退,呼吸沉重。最后女儿死了,他轻轻地把她放在床边,然后点上一支雪茄。

      那天晚上,这个最丑的女人短暂地恢复过意识,只是绝望地抽泣和哀号。他受不了——这是夜的声音,黑暗的声音,直接来自最漆黑的深渊。他掩上耳朵,最后他抓起帽子跑了出去,但是他没跑多远。他在自家公寓的窗下来回走着,一直到第二天早晨,他以此帮助她死去。

      他把自己关在他们的卧室里,看着两具尸体,茫然不知所措。于是除了教授,他没有告诉其他任何人。他坐着那里,直接就着瓶子喝酒,看着暮色逐渐吞没床上那一动不动的影子的轮廓。后来教授递给他一张纸,那位鳏夫用右手签了字,用左手收了钱。

      但是就在同一天,在消失在码头前,他帮助教授用马车把尸体运送到大学诊所,不久它们将在那里被秘密制成标本。

      很长一段时间,几乎二十年,它们就站立在大楼寒冷的地下室,直到好光景来了,它们加入到主要的收藏品行列,包括犹太人和斯拉夫人的头颅、双头婴儿和各种人种、肤色的连体婴儿。如今人们仍可在病理与解剖博物馆的贮藏室里见到——一对装着玻璃眼的母亲和女儿,依然以极富尊严的姿势凝冻着,如同某个不成功的新的残留物种。

      (《最佳欧洲小说2011(全4册)》译林出版社2013年出版 陈姝波/译)

      世上最丑的女人(短篇小说)

      ■[波兰]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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