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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0年08月20日 星期四

    北京最后的煤矿工人

    《 文摘报 》( 2020年08月20日   08 版)

        每次下井前,矿工们要在活动室开班前会。停工近一年,高德才回到活动室,墙上的标语还未摘下。

        煤矿工人高德才凌晨5点起床,从首都西郊的门头沟山里出发,倒4趟公交,一路向东66公里,上午9点到达北京东三环的朝阳医院。    

        这天是2020年7月24日,北京局地最高温超过40℃。习惯了山里冬暖夏凉的气候,一进城,高德才被日头晒蔫了。高德才这趟进城,是想找医生开些补肺的药。2019年体检,他被查出职业性煤工尘肺一期,鉴定为七级伤残。    

        这是北京最后的煤矿工人。二十一世纪前十年,北京的乡镇煤矿逐渐退出生产,仅存的五座国营矿井将在2020年前依次关停。1958年投入生产的大台煤矿,是最后关停的一座,也是高德才所在的矿井。2019年9月停工后,封堵井口、拆除煤仓和运煤通道的收尾工作持续了一年,有媒体称2020年8月底将彻底关闭。

        大部分矿工已陆续离去,一些和高德才一样不愿自谋出路的矿工,被调往内蒙古或宁夏,在京能集团收购的外地煤矿工作。

        巨人离场

        最后一次下大台矿井的情景,如今转行当建筑工人的吴国林还记得清楚。那是2019年9月12日,吴国林像往常一样下井,干满8小时收工,没人告诉他这是最后一次。隔了两天,又到下井的日子,领导通知,大台煤矿已经全面停工。

        “都知道大台要关,但具体哪天关,领导怕影响生产情绪、出安全事故,等到最后才告诉我们。”吴国林的内部工龄短,也没有职业病和工伤,心想晚走不如早走,没必要等到合同期满。“早两年(合同期)到了的都走了,矿上没有给续的。” 

        吴国林转述矿上领导开职工大会时的发言:“我们大台关停,不是经营不善,不是井下没煤。是因为早几年外国人来北京参观,说别的国家没有在首都挖煤的。”

        这座以当地村庄命名的煤矿,2010年之后就没再大批招工。2014年,大台编制《矿井生产地质报告》称全井田可采、预可采储量5688.1万吨。当年,大台在职员工2100余人,但已比1990年代缩减了一半。    

        这是一个辉煌时代的尾声。北京西山一带的煤田,早在元朝便已是全国大型煤炭生产基地。新中国成立及改革开放后,京西煤田两次出现办矿高潮。到1990年,这里有北京矿务局(京煤集团前身)管辖的大中型煤矿8个,市属地方国营煤矿2个,乡镇集体、个体煤矿389个。

        多位接受采访的大台矿工都有类似的归因:北京采煤有损国际形象。有的矿工甚至能“演绎”出这一说法的起源——“就是北京办奥运会那一年发现的。”

        在中国能源网首席研究员韩晓平看来,北京启动无煤化进程的时间比办奥运会至少要早上十年,“可以追溯到1997年陕甘宁天然气进京之前。”从国家着手治理环境污染、改变能源结构开始,北京的燃煤市场就持续萎缩。

        持续多年的努力,在2014年迎来关键转折。2014年2月,中央对北京未来发展重做规划。一个月后,根据首都功能定位需要,北京市正在生产的煤矿停止矿井钻探工作,各矿钻探队陆续撤销。

        2015年,大台岩石段撤销,于凤君被分流到采煤段。“那会儿大家就猜测,大台提上(关停)计划了。已经开出的煤还够采个三四年。”矿工们心知肚明的消息,在2016年得到官宣。五座国营煤矿之一的长沟峪煤矿关停,开启了京西煤矿退出历史舞台的序幕。

        持续为首都贡献光与热的京西煤矿,自新中国成立后共生产煤炭近4亿吨,累计缴税155亿元。如今它的退出,涉及1.5万余名职工的安置。“传统的煤矿工人容易得矽肺、出工伤,国家得照顾,这对企业来说是一个非常沉重的包袱。”韩晓平说。

        “近年来,我们严格按照北京市的有关要求,积极有序推进京西煤矿退出和人员分流安置。”2020年7月31日,京能集团内部人士向记者表示。

        矿工抉择

        离开,还是留下?在工人们权衡利弊、艰难取舍的过程中,尘肺病是绕不开的考量因素。    

        京西煤矿退出计划中,长沟峪煤矿是第一座。在大台正式关停之前,2016年1月至2019年4月期间,京能集团京西煤矿已分流安置8028人,其中过半是解除合同,而内部分流为800人。同时共计发放奖补资金8.26亿元。       

        大台计划关停的消息传播之初,安置政策尚未明确,矿工罗泽余一度听说所有外地矿工“都得卷铺盖走人”,心里忐忑,打电话咨询网上找的劳动纠纷律师。律师告诉他,劳动者在同一用人单位连续工作满十年以上,企业无故不能辞退。

        罗泽余的心定下来。2007年,他通过四川老家的劳动局招工进入大台煤矿。

        后来矿工们得知,如果不愿意买断工龄、自谋出路,他们可以在停工后待岗一段时间,再听从企业安排,多数会被派往外地煤矿。    

        “矿上领导还是动员我们‘算账’,说越早解除合同,给的安置费越多。”罗泽余没有听从领导的劝说,坚持留下。他在2019年确诊尘肺病一期,2020年7月底被调往内蒙古。    

        高德才也被调往内蒙古。大台煤矿停工后,他的生活拮据又无聊。采煤挣的是绩效工资,一旦不下井,矿上每个月只给待岗的矿工发一千多元生活费,要求每天签到。大白天无事可做,其他待岗矿工聚众打牌、跳舞打发时间,高德才没这些爱好,只能把请假进城看病当作消遣。

        将近一年的时间里,高德才天天盼着上内蒙古。他听说过去以后,有尘肺病的矿工会被安排从事地面工作,虽然收入不如下井的一线工人,但总比现在强。

        停工前夕,高德才所在的生产班一共有12位工人,其余11人都“算账”离开了。大台七百多名一线矿工,高德才估计,留下的占三成左右。其中有多少人患尘肺病不得而知。

        让人怀念的日子

        罗泽余的弟弟罗泽桥,提前做出与哥哥不同的选择。兄弟俩同年进入大台煤矿,几年后,矿上安排罗泽余“农转非”,罗泽桥念着家乡的土地,没有转当地城镇户口。“不转就一直是农民工身份,干不长。”2017年,罗泽桥的合同到期,大台已进入倒计时阶段,他没有续约。    

        离职前体检没查出尘肺病,罗泽桥不信。“痰吐出来全是黑的,怎么可能没病?”他自己找医院又检查一遍,结果是尘肺病一期。经过劳动仲裁,罗泽桥离开大台时拿到了工伤补偿。

        罗泽桥谈着一个在北京当月嫂的女友,他不愿离开北京,于是找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    

        “都说挖煤危险,我送外卖以后天天在大马路上跑,也没比下井安全。”罗泽桥比较这两份工作,觉得送外卖的优势在于“比矿上自由,想多挣钱就拼命干,想懒散点就多休息”。他不想太累,每日只送半天外卖,歇半天,“毕竟有病根在身上,年纪大了还不知道怎么样”。    

        确诊尘肺病后,罗泽桥几乎没给自己买过药。可能因为正当壮年,身体扛得住,除了爬楼梯急时容易气喘,他暂时没感觉有太多不适。两年多没下矿井,痰也不黑了。    

        罗泽余的班长李正华在2019年年中解除合同,之后拿到体检结果,确诊尘肺病。“谈不上后悔,早知道(患病)也得‘算账’。”李正华听过罗泽余诉苦,说停工后耗足一整年才确定调去内蒙古。“我有一家人要养活,这一年待不住的。”

        他拿着55万安置费离开北京,在宁波的建筑工地找到活计。“别的还好,就是太晒了。”李正华想念矿井里晒不着太阳。

        在广西建筑工地干活的吴国林,同样在怀念矿井的日子。“(建筑工地)给钱没矿上利落,限制也多,一下雨就不能干。”在他心中,每天都能开工、每月都不拖欠工资的大台煤矿,是世上最好的工作。可惜这份工作已一去不复返了。

        (《南方周末》8.6 谭畅 宋思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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