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演艺明星成了金钱和荣耀的代名词。无数少男少女做着狂热的明星梦,无数家长也被卷入这股旋涡,君不见每年的艺考如惊涛骇浪,竞争近乎白热化,形形色色的艺术培训班风起云涌、炙手可热。然而,当初那些万里挑一终于杀出血路上了艺校的幸运者,他们毕业后的状况如何?本文所揭示的现实,或许会让众多的少男少女及其家长从明星梦中警醒
这篇报告文学里的几个人,都是我生命中邂逅的,他们笑靥如花,情致依依,都想当人生的演者,却不知优伶如夏花,看着热烈,而秋寒已至。
我们年轻的时候,看似有一条条通向繁锦的路,无须烦劳而享锦绣山河,很可能一夜风啸后就只是大漠寒山了。
古往今来多少事,总是寻常人家是正途,承受亦是命定的付出,不枉为人子、为人父、为人妻,生命一场。
燕山之上,花过无痕
我怎么也忘不了她的眼睛,清宁如水中有一丝慵懒的忧波。
张✕,北京人,大美女一个。当时二十七八岁,正是当打之年,刚在两个第六代导演的精心之作中演了女一、女二,一个在国内放了,一个不让放,跑到外头拿奖去了。
她性格很好,语腔有些柔曼,没有一些女演员那种不自觉的媚劲儿。我理解的北京姑娘就是这样的,性情平坦无邪。
她住在山上,北京昌平的山上。有狗、汽车、男朋友。我去采访她。
她跟我说电影界太不容易了,怎么不容易,她没具体说,或者是不好说出来,她说争斗太厉害,上戏太困难。
我揣摩她话后的意思,可能因为某种原因进不了主流圈子,只能降其次演些前卫电影,多不能公映。不是说前卫电影不好,而是要大红不易。
主流圈子太难进,所涉因素太多,即使进去了要想维持地位,也得耗费大量精力。
一晃十年过去了,2019年姚晨、海清、宋佳、梁静等一干影视圈当红女星(号称中生代)也在网上公开抱怨没有戏可演,大好年华白白流失。女演员最珍贵的就是那十几年,如果无戏可演,演员的生涯也就遗憾废失。
“我们中的大部分人是被动的,市场、题材常常让我们远离优秀的作品,甚至从一开始就被隔离在圈外。”
“我们是一群非常热衷表演的女演员,我们一直在坚持。我们足够专业,希望大家给我们更多机会。”
其实境况艰难的是那些无名女演员,面对更加无情的无戏拍的窘况:“事业和家庭两难、未来生活迷茫,都让人惆怅不已。”
这几年演艺圈环境骤变,演艺人难讨生活,大佬们(投资人、演艺公司持股人)还有法可循,华谊王中军亏损3.79亿,号称卖画度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张梵高够100个演员吃十年,苦的是普通演员们,尤其是年轻演员们。
两年前以崔永元事件为导火索,影视行业遭全面整顿,资本迅速撤出。新戏开机率锐减。横店影视剧组减少了90%。不少演艺新人在演艺界红火的那几年入行还没演出名堂就遭遇寒冬。
成名艺人的日子也不好过,没有新剧,再大的名气也白搭。越来越多的演员只能品酌着这失业的滋味儿过“苦日子”。不久前迪丽热巴在参加公益节目时跟主持人透露,已经8个月没戏拍了,焦虑溢于言表。作为对比,前几年她异常忙活,连春节都在剧组度过。
围城中的滋味已经是甘苦自知了,媒体嘴上的娱乐圈仍千姿百态,香风熏人。于是城外的人还千方百计往里涌。
到底是谁的责任?谁对成千上万想入行的年轻人负责?每年十几万从各个表演院校系毕业涌入社会的孩子们怎么办?谁能忍心看着一毕业就失业的年轻人的迷茫忧懑?谁能承受得起几十万近百万的人力资源的流失浪费?谁能承载这看不见摸不着的积怨、颓唐、沮丧的积累和涌动……
没有人告诉你吗?圆梦明星堪比千分之一甚至万分之一的中彩比例。难道这么多部门、人生顾问、媒体大V……都眼睁睁看着怀着玫瑰梦的人走进那不可测的灰色城门?
那个北京姑娘张,在主流人群中始终红不大起来。我采访她当然也无济于事,虽然文章发表后有几圈涟漪,几个月后又无声响了,几年以后人们渐渐忘却,谁也不记得她了。像幽岸边的一阵水波,永远消失在水天一色的长霞中。
川滇之上的三棵野茎
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年,有三个陌生女孩来找我。
那是初冬的一个下午,微黄的阳光投在东二环路边的林间空地上,我向三个女孩走去,看着走近的我,她们不由得互相偎紧了一下。
都是西南省份女孩相貌,表情看起来有点惶惑又期盼着什么,其中一个眼睛圆圆的,胆子大一点,直直问我道,能不能把她们推荐到导演那儿?
她们是想当演员的女孩。
这种事那几年竟然大概率的发生着,有许多女性找过我求推荐,有界外影迷,有业中女演。我只是一个媒体记者,就被这样索求,可见多少人向往演艺界。
我那时做记者,同时还给一个央视大剧组做宣传人,该剧将会在央视一套黄金时段播出,很受关注。我的确认识几个导演和制片人,那时我正在做几个大题材的写作,采访了很多导演人,比如陈国星、叶大鹰、张元、王小帅等,他们都在为一些题材被限制等问题而焦灼,需要为自己争辩争取,无暇顾及他人。更关键的是,他们需要的女性角色,重在性格和气质的独特,普天之下难得寻觅。其实这个天下需要的女演员是很少的,当成千上万吃五谷杂粮的美女涌来时,那个饮露餐花的才偶尔在仙天之间被发现。
却说这三个来找我的川滇女孩,显然是为了当演员有点抓狂,她们没有任何关系和线索可资利用,大概有一天看到了《文摘报》转载《中国青年报》关于演艺界的文章,按图索骥,找到了中国青年报社后,找到了我。
其实我的眼光有点厉害,扫一眼,就知道了她们的大概路数。彼等相貌中常,性格拘谨而又有些不安分。这样的长相和气质举止,哪位导演也不会不计较她们无学历、少背景而去重用她们的,况且当时已经有投资人、制片人因各种利害关系去暗定女一、女二、女三的做法了。如果她们真的不知通过什么路数进了演艺界,那也无异于无根的飘萍,在演艺圈这个浊水中随波飘荡。
当时我马上想到的一个词语“羊入虎口”,虽然她们还将入未入,但中毒已深。那个时候大家都慢慢知道了演艺界的潜规则,许多女演员为了上戏要奉献自己。关键是这三个女孩,可能根本接触不到管事儿的人,一路上早被什么这副导、那副导、这主任、那组长等剧组里有名无实的人,半路截和,糟蹋个够,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一身伤痕回家乡。
让我心里不是滋味儿的是,她们对这一切似乎也知道个差不多,竟然还暗示我,她们愿意付出,只要能够介绍去,她们也甘愿相陪于我……
我瞬间涌起恻隐之心,想拯救这几个女孩子,就在离我们报社不远的二环路边打起精神跟她们聊了起来。
有些话不好明说,但又实在想告诉彼等,比如她们长得着实有点一般,根本不会入导演法眼,硬是跟导演们套近乎的话,只会让人白玩,浪费自己的钱财、青春,心灵受伤,满身伤痕……
用委婉的表达让她们明白这些意思有点儿难,我只能说,你们长得还可以,但是还没有到那种特别有特色、让人一见钟情、不忍放下的地步,所以很难干演员这一行当……
她们争辩说,她们有这个决心,也有这个热情,一定要投身到演艺界。
看着这些无相貌、无学历、无背景的三无姑娘的执迷,我很无奈,心想善心怕也只能尽到这一步了。最后我推托,我是写社会题材的,跟演艺界够不着边儿,认识的几个导演和制片只是采访关系,起不了太大作用。这倒也是实话。
最近看到一篇新浪博客、百度文库、中华网等十几个网站都刊载的佚名文章《北漂女讲述娱乐圈成名潜规则,睡够10个人才能过关》,也充分证实了我那次的救赎努力无比正确。
这样的演艺圈不进也罢。诱惑那么多年轻人进去,真是丧良心的事儿。而且很多根本进不去,只是在门外拥挤趔趄。进去不好受,不进去也不好受。在此笔者还要劝一下那些制片导演剧务之类,谁都有孩子,天地风云翻转,留一些德性在世总是好些。
那天黄昏,那三个川滇女孩子很失望地离开了我。看着暮霭慢慢包裹着她们远去的身影,我一下有种凄凉的感觉,特别为她们的父母而伤感,这些女儿在别人眼中是不值一提的玩物,可哪一位不是老父膝下的千金,从小呵护的娇娇女?为人父者在她们成长的每一刻时光中都战战兢兢,唯恐有脏污的手玷污了她们娇嫩的身。
可当年的娇闺女却在这老大的京城的圈内外蹚这趟浑水,而且注定干不了正业,只能在受尽屈辱后淘一份残羹……
那川滇之地胼手胝足的老父亲们要是知道这种真相,该多难受!多心疼!
总之,想学表演的孩子千万要注意!尤其是女孩子,正业千千万,何必非走这根独木桥,不要自伤一颗女儿心,也不要让大山般缄默的父亲们伤心。
本是寻常人家的孩子
小丁,一个素朴清癯的小伙子,我横跨整个北京,从西边的五棵松到京东的大厂去见他。
小丁在周围的圈子里有点出名,我搜寻线索时,有人专门说到他,一个有才情的小伙子,矢志演艺,却一直在边缘打拼挣扎,快十年了,没能真正走进演艺圈,青春白白浪费,很是可惜!
小丁的家原来在湖北,父亲为了诗歌创作停薪留职来北京,小丁和妈妈也随之过来。一家人在北京周边扎下了根儿,小丁也执意考进了北京电影学院大专班。
我来采访的前一天,小丁刚辞去“美团”的送餐工作。电影学院出来的做送餐?的确,不是体验生活,是养活自己。
采访间隙,我在小丁家吃了一顿家常饭,小丁妈妈做的。这是我采访生涯中仅有的几次吃被采访者亲手做的饭菜。这是90年代以前的风格,那时候人就是这样的一种礼数人情。
小丁就出自这样温馨有礼的家庭,可当他事业工作遇到困难时,这样的家庭很难在复杂浮华的现世中变出花样,仅有一颗忧虑之心。
演艺圈就这样吞噬一个又一个年轻人的大好春光。可是还有大把人想进来,小丁痛定思痛,想通过我的笔告诫一下晚辈们,如果没有潘安褒姒之貌,如果没有富矿在家,如果不是世家艺族,还是算了吧,不要来此“围城”了。
在北京电影学院大专班快毕业的时候,市场不像现在这么不景气,小丁开始张罗实习,丰台王佐八一影视基地、怀柔影视城……北京几大拍摄基地都跑遍了,一直不得门而入。别以为他们这些北电毕业的想跑跑组,做做群演,是大材小用,小事一桩,比农民工来得轻松容易。
小丁也知道自己的斤两,一些同学有家世背景,或是搞影视的,或是有权钱,他们一般都不慌不忙,自然而然就有好职位落到头上。可惜钟情演艺圈的大部分都是像小丁这样的界外“寒门”(其实小丁还好,出自书香门第,爸爸是诗人,在北京某杂志社任职,与文艺界还沾边),而那些没有资源的孩子要一步一步去打关系、搞背景,这在演艺圈是非常重要的。于是这些普通百姓的孩子刚九死一生闯过考学、学费这些难关,又得面对一张张冰冷咸湿的关系网,茫茫然不知所措。
“我2013年毕业,全班二十多人,做演员做得还不错的只有两三个,有一半多改行了,做跟影视没关系的工作。”
还有一位大家一直看好的,认为是班里唯一能演出来的小生,最近也要改行了,回家子承父业,做超市老板。
采访结束了,归途,我离开了很远,还在想着小丁跟我说的话,“我们一般都是学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这个体系就是叫你沉浸在情感中,真的是投入进去了。当然另外两个体系布莱希特和梅兰芳的也不错,但是我们这些学院派的都是这个体系,中戏北电都是这样。我经常思考人活着为什么?真的是为艺术吗?是为生活而艺术,还是为艺术而生活?”
“我想告诉她们一声,不要去做分母了”
《明星梦,梦想成真不容易》这篇报告文学是对千千万万奔星途的人的逆耳忠言。我相信,大家也都知道,每年成千上万人走艺考的独木桥,是很偏执的一件事,危机四伏,星途暗淡。这条路到底有多难,或者做着明星梦的人有多惨淡,相信许多人还不太知道,我也是深入采访以后才知道的。这是另一种人类,操作、习俗、话语,跟我们习见的完全迥异。
繁华城市的一些角落,有这么一些人,几同下岗,少许的工作,微薄的报酬,上难孝父母,下难养家小,向往着明星,憧憬着艺术,却要忍受圈内情色铜锈的玷污……
其实许多人是把他们当着笑话看的,有人却于心不忍。《北京文学》社长兼执行主编杨晓升对这个题材最先有所酝酿,与我通话交流后,把撰写警醒之文的重任授命于我。感于杨社长对青年人的痛惜(没有对青少年真挚的责任感,不会想此题材,更多别的题材也有吸睛效应),基于我的经历,我也产生出很大的创作热情。
我采访了许多人,但是篇幅有限,只能呈现几个人的经历。那一段时间,眼前都是那些眼睛闪着光的、憧憬着未来的年轻面容。还有更早些年我认识的、现在已经销声匿迹的女演员们,他们的梦想和奋斗让我感怀,他们的路途的确很坎坷,他们的前途真的难以预料,只能祝福他们。也希望通过这篇报告文学,他们的经历能让千千万万向往演艺界的年轻人们有所警醒,知道真实的境况,以期对花季一代选择人生道路时有所助益。
(《北京文学》2020年第8期 沙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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