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
那不是我所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
外公还在世的时候,夏日的傍晚,总是同一种味道。那是种魔法:热完晚饭的炭灰仍有余温,外公将它们用纸包好,埋进炭灰,一会儿,烟雾缭绕间便会飘出一丝咸香的气味。用小铲子趁热取出,抖落灰烬,小心打开纸张,油亮干酥。这是晚饭前的特别演出。
那是我家乡特产的一种海鱼,总在春日准时赴约。只有成年人的巴掌长,鳞片清亮,个头小、产量高,肉薄,刺细小而密,因而卖得十分便宜。如果吃鱼也有鄙视链,它可能要低到尘埃里去了。
外公牵着我去三公里外的集市上将它们买来。海边的人挑鱼独有门道,要对其“望闻问切”,既要闻气味,也要看眼睛看鳞片。外公从没失过手。
他做了一辈子农民,脚底板宽大,身材魁梧,俯着身子,眼前只看路,走得沉默。我跟在后头,走几步就要小跑追赶进度,顾不得看路边的风景。总是为了捉一只蚂蚱跳进草丛,他头也不回,落下我一大截。有时候急了要闹,气哼哼地要把小脚跟他的放在一起比一比。
外公说,路远无轻担,无论集市上的“战果”如何,回去总比来时要走得慢些。来回的六七公里,全靠几个烧饼哄骗才走得完。
外公坐在院子里,望着天空。我从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一辈子囿于田地中的农民,他沉默时会想些什么?外婆将买回的鱼一条条洗净,不需开腹,置于盆中,放一层鱼撒一层盐,腌渍一天后,放到专门晾鱼的网上,挂到通风处晒干,最后用纳鞋底般粗的针和棉线从鱼眼睛两侧穿起来,挂在屋檐下,要吃的时候,便去摘几条。休渔时期,这是沿海人家用以调剂饭桌的海味。
这种高钠食物当然不适合现代人的饮食,也早就登上了健康科普的“黑榜”。这是纯粹膳食意义上的评价。
若将食物看成单独的存在,便只是一堆糖、脂肪、蛋白质等营养元素的组合,果腹而已,有用却无趣;但当它与人间情谊联系到一起,便可思、可感,拥有了生命力,让与之相关的人和事都鲜活起来。
外公已经去世五年,外婆依旧年年晒鱼。它很讨人嫌,总让冰箱串满咸腥的味道;那不是我所吃过的最好吃的食物,但走出那片小小的土地,它乘过飞机,乘过高铁,随我来到北京,去过西五环,西二环,东四环,身心在不同的空间里跌宕辗转,但当这种熟悉的味道升腾起来,能立刻感受到安定,粗大的手掌仿佛又一次轻轻抚过我的头顶,记忆里的那一扇小窗,昏黄的灯光,等候的身影,立时出现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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