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鹫田清一
让我们从两段证言说起吧。
我的朋友采访过服装设计师川久保玲的女粉丝。还很年轻的她,一年到头基本都穿川久保玲设计的黑衣服。朋友问她为什么老穿黑色,她这样回答:“穿这种衣服就不会有男生纠缠了,省心。”
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士这样点评川久保玲的作品:“我不想穿得优雅淑女,也不想太过性感,不想穿成清纯的大小姐,也不想穿成可爱的小甜心,更不想穿成另类的轻浮女郎。明明有那么多衣服,能让我脱口而出‘好喜欢这件呀’的衣服却那么少。只有川久保玲的衣服能让我‘做自己’,不必把自己限定在‘女人’‘女孩’或‘少女’的框架中。”
川久保玲的衣服与传统意义上高档、漂亮或性感的衣服截然不同。从某种角度来说,川久保玲甚至站在这些概念的对立面上。或有补丁,或有明显的开线,或过于宽大,或皱巴巴,或神似工作服、黑色丧服,或没有性感元素,或冷冰冰……总而言之,她的衣服有种特别的力量,而且她在面料上费了许多心思,自然价格不菲。即使如此,她的作品还是大受女性朋友的欢迎。这究竟是为什么?
自我意识的惯性让女人认为异性会关注自己的外表,养成时时自我审视的习惯。而川久保玲的衣服将女人们从这种惯性中解放出来,开启了她们淋漓尽致地发挥自我存在感或性别意识的思维模式,鼓励女人把自己看成个体而非女性,本着脚踏实地的态度生活……在年轻女性的心中,川久保玲的衣服就有着这样的魔力。
其实在这个层面上,可可·香奈儿算得上川久保玲的前辈。
现如今,香奈儿已经成了顶级名牌的代名词。不过更适合设计师香奈儿的头衔并非“时尚女王”,而是“时尚斗士”。她反抗的头号敌人,就是女性的传统形象——男权社会的装饰。她试图通过衣服帮助广大女性摆脱圆润丰盈、逆来顺受的形象,在不借助异性视线的前提下主动感受、思考、活动,实现独立个体的华丽转型。于是她尽可能剔除复杂的剪裁与装饰,将裙子长度控制在膝盖以下、脚踝以上,主打简洁与灵活。这便是贯彻香奈儿作品的设计方针。香奈儿与川久保玲的作品几乎不存在相互影响的关系,但两位设计师对待女性的态度不谋而合。这么看来,可以说川久保玲是七十年代到九十年代最伟大的女权主义者之一。
然而,川久保玲的伟大不止于此。她是对衣服在社会中的基本样态,即流行或时尚现象认识最为深刻的人。
无论是奢华的名牌,还是穿着舒适的无品牌服装,或是寒酸的、朋克的衣服都有可能成为时尚的流行,就连“让流行去死吧”的反流行态度也不例外。这是消费社会的矛盾事实,也是时尚界的唯一真相。“所有符号都会被囚禁在拘泥于相对关系的流行地狱。”这是现代法国社会思想家让·波德里亚对高度消费社会的定义。这一认识也深深缝进了川久保玲的衣服里。在自身设计中表现对流行制度的批判,成了川久保玲表达其激进主义的形式。她不断将衣服拽向“不再是衣服”的极限。打满补丁的衣服、形似衬衫的裙子、有手臂两倍长的袖子、表里相反的衣服、性别颠倒的衣服……这些衣服充满破坏性,极具挑衅意味,直教人惊叹连连。被这些衣服吓跑的人肯定不在少数,然而,正是破坏与分解的尽头透出的丝丝哀伤,让粉丝们欲罢不能。
(《衣的现象学》新星出版社2018年出版 曹逸冰/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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