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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20年07月11日 星期六

    月光斩

    《 文摘报 》( 2020年07月11日   07 版)

        ■莫言

        八月七日上午八点。县委办公大楼五层保密室。机要员小冯提着热水瓶想去打开水,听到窗户外乌鸦噪叫,探头外望,发现那棵最高的雪松顶梢悬挂着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起初以为是乌鸦们在此筑了巢,心中有几分丧气,继而又见那些乌鸦竟像不畏生死的斗士轮番向那黑物攻击,定睛细看,是一颗人头,随即发出一声尖叫。几分钟后,县委大楼朝南的窗户全部打开,县委大院乱成一个如被火燎的马蜂窝。

        虽然人头已被乌鸦啄得千疮百孔,但人们还是辨认出那是县委刘副书记的面孔。很快就传来了消息,说在县城唯一的那家三星级饭店的一个豪华套间里,发现了刘副书记的尸体。尸体穿着深蓝色的西服,脖子上扎着紫红色的领带,端坐在沙发上,只要安上一个头就可以做报告。清扫房间的服务员怔了半天,才发现客人是无头的。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点血迹。断头处,仿佛用烙铁烙过一样平整。当省、市、县的破案专家绞尽脑汁思索的时候,一个传说,像风一样吹遍了县城的每一个角落,连永安大街上那两处爱民工程的公共厕所也没漏过——厕所尿池子上方白色的马赛克墙壁上,有人——也许是鬼——用彩笔写上了三个大字:月光斩。传说里说——

        一九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城关公社的一群机关干部突发奇想,冲到新建的县火葬场,要用那台新安装的化尸炉炼钢。火葬场技术员向这些人解释,说化尸炉跟炼钢炉根本不是一种构造,但那批执拗的干部,任火葬场技术员磨得嘴唇起泡也不动摇。说他们去国营天河洼农场请来两位右派,帮助改造化人炉。

        这两位右派,一位名叫任你行,一位名叫令狐退。任你行原是钢铁厂的副总工程师,在苏联留过学,获得过副博士学位;令狐退原是省冶金学校副校长,留德归来的材料学专家。这是两个真正的专家。他们往炼钢炉里投进去一百多个破旧的日本钢盔、五十多口铁锅、一万多个从棺材上起出来的铁钉,还有一千多枚罗汉钱,但出钢时只流出不满的一勺钢水。这是真正的金属的精华,七道凌厉的蓝光直冲云霄,有七颗流星沿着蓝光落到钢水勺里。它们在降落时,金光与蓝光剧烈摩擦,放射出刺目的强光,并散发出浓烈得让人昏迷的烧冰的香气。七星落入钢水勺后,正好齐平勺沿,那两个右派中的一个,亲手端着钢水勺子,浇灌到早就准备好的长条形钢锭模子里。此时,天上一轮明月,放射着浅蓝的光辉,那块钢,在模子里放出幽蓝的光芒,令在场的人心中都滋生出了庄严、神圣的感情。至于这块蓝钢的下落,有许多种说法,但每一种说法,都无从调查。

        很快,又有一个令人振奋的传说出现。

        县城东门外,原有个东关村,村里有户铁匠,姓李,李铁匠六十丧妻,三个儿子,陆续成人,都无妻室,跟着父亲打铁为生。说“文化大革命”期间的一个傍晚,一个人影轻悄悄地,犹如一匹金钱豹子闪了进来。那是一个年约十五六岁的姑娘,胳膊上套着一个红色的袖标。最重要的是,她怀里抱着一个黑色的包裹,看上去十分沉重。姑娘把怀中的包裹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使地皮都颤抖。

        你是“井冈山”的吗?老三说,你们那批扎枪明天才能打出来。老二道:回去告诉你们的头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老大道:我们的扎枪头涨价了,每个两块!

        姑娘冷冷地说:我既不是“井冈山”的,也不是“东方红”的,我是“独立大队”。老三笑道:蒙谁呀?县城里根本就没有这么个红卫兵组织。姑娘道:我不跟你们废话,我有一块好钢,请你们帮我打一把刀。老三道:什么好钢,拿出来瞧瞧。于是,姑娘蹲在地上,解开地上的包裹。先是一层黑布,继是一层蓝布,然后是一层红布,最后是一层白布。当那层白布解开时,炉子上方飘游的火苗像胆怯的小鼠一般,倏地钻进了煤堆。被烟熏火燎得黝黑的铁匠铺子,顿时被一种幽蓝的光芒照亮,四面的墙壁和房顶,仿佛都刷了一层明亮的釉彩,焕发出动人的光芒。

        老铁匠颤颤巍巍地过来,一低头,眼睛里立即生出光彩,脸上的肌肉也猛然紧张起来,仿佛片刻之间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他蹲下,抬头看看姑娘,低头看看蓝钢;抬头,低头;抬,低。然后伸手触了一下蓝钢。然后又触了一下。又触。每一下都像蜻蜓点水。然后,站起来,双手抱拳,作一个长揖,小心翼翼地说:姑娘,我们是些土铁匠,锻打个镰、锄,混碗苞谷粥糊口罢了。这样的宝物,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姑娘叹一口气,说:都说李铁匠家祖上是为康熙大帝打过屠龙宝刀的御用铁匠,原来不过尔尔。说罢,蹲下身,包裹起那钢,艰难地抱起,趔趔趄趄向外走去。房子里顿时又沉入黑暗,那蓝色火苗浮起,照耀着铁匠父子的脸,犹如四尊尴尬的泥神。姑娘的身影即将在门口消失那一刹那,老铁匠用悲凉的声音问:姑娘,你到哪里去?

        ——我把这块钢,扔到南湾里去,让它沉没到淤泥中,永远不见天日。

        ——回来,姑娘,老铁匠说,这是我的命,逃是逃不过的。

        ——你决定要征服它了吗?姑娘的身影又如金钱豹子,一闪便回到了铁匠炉旁。老铁匠脱下身上的破褂子,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膛,从水桶里舀起一瓢冷水,咕咕地灌下去,然后一抹嘴,腰板挺直,仿佛年轻了二十岁,或者三十岁,雄赳赳地说:儿子们,生起火来!

        当当,小锤声;哐哐,大锤声。当,哐,当,哐。这声音持续了很久,小锤扔在地上,站立着,柄儿摇晃,终于静止。三个儿子如同三株朽木,瘫倒在地上,只有老铁匠还站着。他勉强站着,用目光招呼着那个小姑娘。小姑娘畏畏缩缩地走到铁砧子前,先看了一眼铁匠,然后低头看砧子,满脸疑惑。因为那砧子上似乎什么都没有,好像那块奇异的蓝钢,被铁匠父子们打成了空气,或者打成了光,涂抹到这房间里的所有物体上,连人的皮肤上、头发上、眼睫毛上,都涂抹的有。姑娘把右手中指塞进嘴巴,一口咬破,血珠滴落,举到砧子上。一股碧绿的烟雾腾起,房子里溢散开用灶火烧烤用荷叶包裹着的用人血蘸过的馒头的气味。与此同时,那把刀的形状便在砧子上渐渐地显现出来。她又把左手的中指咬破,血珠滴落,举到刀上,叮叮咚咚,如同珍珠落在冰上。与此同时,那刀的形状又渐渐朦胧了。 

        你把它拿走吧。说完这句话,老铁匠往后便倒,随即停止了呼吸。

        你把它拿走吧。说完这句话,老铁匠的大儿子随即停止了呼吸。

        你把它拿走吧。说完这句话,老铁匠的二儿子随即停止了呼吸。

        你把它拿走吧。老铁匠的小儿子说。

        姑娘抓起那把刀,犹如捏着一段月光,对铁匠的小儿子说:你跟我一起走。

        这两个年轻人,女的提着刀,男的空着手,走出铁匠铺子,走上街道,走出东关村,进入原野,消逝在蓝色的月光之中。

        这把刀的名字叫“月光斩”。只有用“月光斩”砍人首级,才能滴血不出,才能茬口如熨过的“的确良”布料一样平滑。

        但不久又有一个传说出来,说身首分离的刘副书记,其实是一个塑料模特,不知道是哪个恶作剧的家伙,或者是哪个被刘副书记扇过耳光的坏蛋,制造了这样一出闹剧。

        (《月光斩》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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