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层“后浪”的小愿望

    整个5月，大连下了13天雨。加班变少，让船厂打磨工人任海龙的心情有些烦躁。他说：“上个月天气反常，总是下雨，我们也总休息，这样工资就少了。”河南新乡农村小伙儿任海龙来到大连的这家船厂已经有一年半的时间。最初，工资一天190元。    

    有一回，厂里加班，工友们忙碌到晚上10点，那天他赚到308.75元。“要是以后天天都能挣300块钱就好了。”刚下班，满是铁屑的脸还没来得及洗，任海龙蹲在厂区墙角露出一口白牙笑着，诉说希望“每天挣300块钱，带姑父去旅游”的心愿。    

    今年5月以来，“后浪”成为一个新的热词，25岁的任海龙因为半年前拍摄的视频一不小心成为网红，大众评价他是“最真实的‘后浪’”。

    逃离

    初到船厂，任海龙只有一个想法——逃。    

    “这活儿确实不咋好。我爸看起来老了好多岁，像是被风吹成了人干儿，我生怕自己也成他那样。”父亲比任海龙早半年来到船厂工作，繁重的体力劳动对至亲外貌的改变，11月的海风直钻衣服，都让任海龙心生恐惧。    

    第一次走进厂区的食堂，一种难以描述的味道让他反胃，“不仅仅是汗味，还混合着一股电焊的味道，说不清楚。”     不出两天，刚铺好床铺安顿下来的任海龙跑了。回到郑州在朋友家借宿一周，思来想去任海龙又再次北上，返回大连，“我得去赚钱”。  

    这个无奈的选择和发小顺利有关。顺利是任海龙的小学同学，住在任海龙姑姑家的对面。“他赌博欠了很多钱，信贷已经黑了，借不出钱。我们是兄弟，他就让我帮忙。”任海龙说，从2017年开始，他就以自己的名义替顺利贷款，前后累计达十几万元。“我总以为他能戒赌，但是一次次失望。”陆续偿还部分贷款后，顺利动不动玩起失踪。    

    贷款最多时一个月要还五六千元，当时还在郑州卖臭豆腐的任海龙，摊位开在学校旁，一放暑假，生意一落千丈。没有一技之长的他，必须奔出来赚更多的钱，最快地还清贷款。    

    来大连人生地不熟，手头最紧时，他在一家面馆前停下来，把手机相机的焦距拉到最大查看墙上的菜单，如果有六七块一碗的面，才有底气进去，“我怕进去吃不起又要出来，不好意思。”当有店员把目光挪到玻璃门外的任海龙身上，他就迅速地转头离开。    

    打磨工上班需要全副武装，护目镜、口罩、风帽、安全帽、耳塞一个都不能少。除锈机和被打磨钢板的剧烈摩擦，火星抛飞。上班第一天，任海龙看到跌落的“火花”觉得美，很快这种欣赏就变为痛恨。他调侃自己成了“钢铁侠”，“浑身都是铁渣子，烫进皮肤里，扎进脚里，吸进肺里”。   

    行走在厂区里，能听到特有的行话——“剥眼睛”，是把黏在眼睛里的铁屑取下来，船厂门口的小诊所，“剥”一次10块钱。虽然戴着护目镜，但在风压作用下，总会有铁渣钻进气孔崩入眼睛，或者落在脸上烧出小窟窿。哪怕再熟练的老师傅也不能避免，对于任海龙这样的新手更是一种折磨。    

    17岁辍学后，任海龙应征入伍，在辽宁丹东待了5年。转业后，他曾有过一段迷茫期，脱离了一个熟悉的环境，但是又没特别的技能，回到社会不知道要干什么。他在郑州一家汽车厂当过工人，在小吃一条街上卖过臭豆腐，进过印刷厂，打磨工是任海龙做得最久的一份工作。

    在部队时，任海龙一直写日记。一开始拍视频，他就当是另一种形式的日记。春天的野花、夏天的海浪、冬天的积雪，都被他记录下来，但更多的镜头里是一个年轻工人的迷茫和挣扎。

    巅峰

    “生活发生了质的改变。”12个月后，任海龙终于还清在网贷平台的所有借款，以后赚的钱能揣在自己兜里。   

    2019年10月16日，任海龙第一次一天赚到了300块，感觉自己的人生到达了巅峰。“终于有了盼头”，夜里10点才下班的他，咧嘴笑着一溜小跑奔向澡堂。    

    “如果以后每天都能赚300，我就带姑父去旅游，坐一次飞机、坐一次高铁，坐一次轮船。”北京故宫、西安兵马俑、三亚天涯海角，他猜想常看电视的姑父应该会喜欢这些目的地，“还想去西藏看布达拉宫，但是害怕有高反。”   

    父母常年在外，任海龙被姑姑和姑父带大。挣钱之后，他才想到带姑父去旅游。“我姑父是农村很好的泥水匠，他已经70多了。以前总想着跟女朋友去云南大理那些浪漫的地方，工作了才觉得挣钱不容易，姑父把我养大不容易。”

    B站在五四青年节推出的《后浪》视频，引起了极大的讨论和关注，任海龙5个月前的视频也顺带火了一把。伴着《五百里》配乐的一段3分钟自白，更多人注意到了任海龙眼里淳朴的希望。    

    为什么能打动那么多人？任海龙自答，“大家都有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吧。”

    “《后浪》里的年轻人玩滑板、旅游各种都挺让人羡慕的，他们是比较精彩、好看的浪花。我们是搁底下一点的浪。”

    全民狂欢消费的双十一，任海龙也和工友出去购物，买了两件啤酒和一箱纯牛奶。他把这段摇摇晃晃的视频上传抖音，播放量超过7000万，点赞300万，粉丝疯涨将近60万。    

    任海龙又意外又疑惑，“为什么大家爱看这个，不就买个牛奶，谁还不买牛奶了？”但那的确是任海龙进厂以来第一次买牛奶。不少人说任海龙像极了明星朱亚文，另一群人则看他如《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    

    他是大学生小井的精神支柱，情绪低落时，小井会翻出任海龙的视频看看，“每次他笑着用不卑不亢的语气讲述一天的生活，我真的特别佩服他，甚至到了羡慕的程度。那种乐观和坚强我只有从高中阅读理解里面读到过。”    

    任海龙还有一件骄傲的事，“一位原本想轻生的网友发私信说，看了我的视频，觉得生活好像也没那么差，以后会好好过。”

    转机

    一些质疑的声音也从未断过，有人怀疑任海龙团队包装制造人设，有人抬杠说他为了视频效果故意不洗脸……“等我洗干净，饭都快没了，”他无奈地回应，解释船厂里的生存规则。    

    任海龙清楚短视频平台上的77万粉丝，是靠两段爆款视频涨起来的，平日的更新有时还会掉粉。“不知道大家爱看什么，我的生活无非就是上班下班、吃饭、洗澡、走路。”    

    复工的第二个月，扣掉住宿费，任海龙到手工资6400元，他把5700元存成定期，只留了700元的生活费。“吃饭342，话费68，劳保用品50，自由支配240”，每一笔都计划得清楚。

    2020年开始，任海龙的工资涨到每天215块，加上视频创作的收入，一天赚300块钱的目标已经稳稳达成。    

    任海龙在他的主页上写着3个日赚300块后的小愿望：带着姑父去旅游、装修在农村买的二手房、有一个幸福的小家庭。    

    他觉得现在很有钱了，带姑父旅行的愿望只要时间允许就能实现。趁着疫情在老家时，任海龙也开工装修房子，清扫、刷漆、更换门窗，等到年底回家时再买些像样的家具就能住人。唯独成立小家庭这个愿望看起来遥遥无期。    

    曾经放不下的初恋，是一个爱笑的姑娘，在郑州的臭豆腐摊也摆在女孩学校附近，就是想见见她。来了船厂后，任海龙觉得两人没了可能。“我这个鬼样子，怎么见她。她现在读研究生，我们的差距更大了。”    

    任海龙的理想生活描述起来很简单——老婆孩子热炕头。从小和父母分离，嘴上说着对结婚不抱希望的他，脑海中有一幅朴素的画面，“一家人一起其乐融融地吃晚餐。最重要的，就是都在一起，不用分开。”

    （《解放日报》6.21 王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