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3日,商丘市民权县的出租屋里,吴春红坐在布满灰尘的木板床上。相比刚回家时,他的气色好了很多,人也胖了。
16年前,民权周岗村里的两个儿童先后中毒,一死一伤。7天后,吴春红被认定为此案的嫌疑人。此后,商丘中院三次判处吴春红死缓,第四次判处其无期徒刑。直到今年4月才改判无罪,吴春红得以释放。
入狱时,他34岁,正值壮年,有一手打家具的好手艺,出狱时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吴春红就这样和社会脱节了。
6月2日,吴春红向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递交了国家赔偿申请。记者从河南高院一工作人员处获悉,法院已接收相关材料,将按照相关流程处理,“有结果后会通知他本人”。
看不懂扫码支付
大部分时间,吴春红不出门,躲在出租屋里发呆、睡觉。
刚回来时,他出门就迷路,有时候出去遛一圈就找不到门了。上个月,他去镇上派出所补办身份证,一下车就晕了。四周陌生又熟悉,他从小在那里长大,但当年,路边没有那么多房子,也没有那么多路口。最后还是父亲开着小电动车把他接回去了。
他惊异于家家户户都有汽车。出事那年,打一辆黄面包车就能炫耀好几天。“大部分人只能坐公交车和电三轮。”吴春红说。他不会给电视调台,家里人看什么他就跟着看什么。
最难学的还是手机。小朋友都会玩的智能手机在吴春红看来像是复杂的仪器。他不会接电话,经常几次都划不上去,偶尔能碰巧接上,但大多数时间还没划上去对方就挂断了。
出事前,吴春红是个爱赶时髦的人。他是村里最先用上手机的人,大部分人家还没装座机的时候,他就买了一部诺基亚的直板机,后来翻盖手机出来了,怪小巧的,又花1370元换了部翻盖的。村里也有年轻人买了手机,都让他帮忙调试。
但现在,他连打字都费劲。不会用拼音,只能选择手写。“你看我偶尔写写心情。”他打开备忘录,左手攥着手机,用右手拇指使劲在屏幕上划着,写下“公”和“正”两个字。
最难理解的是为什么不拿现金可以买东西。第一次看见别人扫码支付时,他愣住了,伸着脖子瞪着眼睛看了好几分钟,也没弄明白。外面的世界太陌生了。一股无形的压力让他觉得疲惫,他也说不清压力来自何处,就是觉得累。“在里面只想喊冤,反倒没有压力。”吴春红抱怨。
从家庭的角度来说,吴春红是幸运的。他还有家,儿女都已自立,父母依然健在。他说,现在他只需要两件东西——钱和清白。6月2日,吴春红向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递交了国家赔偿申请,申请金额1872万余元。赔偿金额是律师帮他算出来的,其中包括970余万元人身自由赔偿金、500万元精神损失费、200万元误工费和补偿费,还有200万元医疗费。
有人说他“狮子大张口”。按照最高人民法院的通知,自今年5月18日起,国家赔偿决定涉及人身自由权的赔偿金标准为每日346.75元。吴春红被羁押了5611天,按照标准只有194万余元。
曾是村里的木匠
吴春红曾经幻想过,如果没和投毒案扯上关系,他将有滋有味地度过此生。他曾是村里的木匠,有一手打家具的手艺。当时村里只有两部座机电话,一部在卫生站,一部就在吴春红家里。他二十多岁就盖起了两间大瓦房,让村里人羡慕不已。“他们都说,我肯定是村里第一个住上楼房的人。”吴春红说。
改变发生在2004年11月15日。周岗村电工王战胜的两个儿子先后中毒,送到医院,大儿子侥幸脱离了生命危险,但3岁的小儿子没能抢救过来。警方认定,这是一起投毒杀人案。
2005年5月30日,商丘检察院以吴春红犯故意杀人罪,向法院提起公诉。半个月后,商丘中院开庭审理此案,吴春红当庭翻供,并称自己遭到了刑讯逼供。
但法院并未采信他的说法。2005年6月23日至2007年10月30日,商丘中院三次判处其死缓,但均被河南高院以“事实不清”为由驳回。一个月后,商丘中院第四次对吴春红做出有罪判决,由死缓改判无期徒刑。随后,吴春红的上诉、申诉,均被河南高院驳回。
转机出现在2019年10月3日。吴春红收到最高人民法院的再审决定书,看到“故意杀人罪的证据不确实、不充分”“指令河南省高级人民法院对此案进行再审”的字句后,吴春红头晕了,他说不出话,血压飙升到160,“我从来没血压高过。”
今年4月1日,吴春红案宣判。受疫情影响,再审宣判通过视频连线进行,吴春红在服刑的浙江金华监狱听到了法官宣读判决书。听到无罪两个字时,他哇的一声哭了。
该学的还得学
他还保持在狱中的习惯,早上四五点就醒了,晚上八九点就得睡。站着的时候,他习惯把两手放在腰间,大拇指夹住裤腰。这是他在狱中最常用的站姿。
16年没见的表弟知道吴春红回家了,专门从郑州跑来看他。年轻的时候,吴春红和他很亲近。但这次见面,吴春红显得局促不安。他问表弟,那边生意咋样?表弟回答,最近不好做。吴春红不知道怎么回答,话头一转,讲回自己最熟悉的案子和牢里的生活。没几句,双方就陷入沉默。
发小来看他,他责怪对方这些年对他不关心,也不愿亲近。“以前我工作两个月挣了90块钱,过年了就分给他四十五块。”吴春红说。
反倒是狱中认识的朋友让他轻松。回家后,他给在金华监狱时认识的一个四川朋友写了一封报平安的信。还有比他早几年获释的狱友在抖音上看到他的消息,跑过来看他。聊起各自的案子和狱中的生活,吴春红反而不觉得紧张。
“该学的还得学。”他心里明白,也急于回归正常生活,但错过的16年需要时间弥补。
6月6日,儿女带他去郑州复查眼睛。做完手术后,他右眼能看见光亮,但仍没到能视物的标准,即使是人站在面前,也只能看到模糊的廓形。因为发病时间太长,他右眼的视力只能停留于此了。
但吴春红不愿相信,“再恢复一阵,装个晶体,我就能跟正常人一样了。”
(《新京报》6.10 王翀鹏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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