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托马斯·索威尔
美国黑人是在违反其意志的情况下强行被带到美国来的唯一种族。他们来自一个比欧洲还要大的幅员辽阔的大陆,他们当初曾操着多种不同的语言,代表着多种不同的文化。在长达两个多世纪的受奴役过程中,他们许多固有的祖先语言和文化都消失了,他们身上的基因差别也融混到了一起,并掺进了相当大成分的白人基因,从而形成了美国黑人——一个属于新世界文化和人种的产物,而不是任何非洲既定民族或文化的直系后裔。
所以,美国黑人属于最古老的美国人之列,他们的文化传统乃是一个几乎完全在美国土壤上形成的传统。从另外一种意义上来说,黑人又属于最年轻的美国人之列,他们作为具有自己独立存在的自由人,只是到了废除奴隶制的1863年才开始进入美国的大社会。经过大规模的内部迁徙,他们进入美国都市的时间还要晚。
尽管很少有或根本没有什么非洲文化在美国黑人当中存活下来,然而非洲的大批民众究竟是怎样,又为什么会被掳获并被送到西半球来充当奴隶,非洲的历史与此并不是没有关系的。虽然非洲大陆比欧洲还大,但其海岸线却没有欧洲的海岸线长,因为非洲凹进其海岸的天然港口并不多。非洲的河流受到地形和四季变化的制约,只能断断续续地通航。茂密的原始森林和无边的沙漠,更给大陆内部的交通和联络增加了困难。处在悬崖绝壁和高大山脉之间的狭窄海岸平原,局限住了沿海居住区的规模。这就使该大陆的人民各居一隅,相互隔绝,操着多种语言,分成无数的部落。身处此种状况下的人民在政治上和军事上易受攻击,为外人将他们大批俘获为奴提供了机会。
奴隶制早就存在于非洲各部落,正如千百年来就存在于欧洲一样,其历史可以追溯到古希腊和罗马。但是把黑人奴隶当作商品出售,是在公元8世纪阿拉伯人征服北非之后才开始的。阿拉伯的奴隶贩子曾打入非洲腹地,在东海岸向南一直伸展到莫桑比克。他们和当地的部落合作,抓获或购进奴隶,将其带过撒哈拉大沙漠。在长途跋涉过程中,黑人死在灼热沙面上的不计其数,撒哈拉大沙漠布满了他们的白骨。
当非洲人被阿拉伯的奴隶贩子带到西班牙时,欧洲存在过的奴隶制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销声匿迹。于是西班牙和葡萄牙人后来冒险到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地区,去捕捉黑人充当自己的奴隶。到哥伦布发现美洲时,西班牙和葡萄牙两国境内己有奴隶存在。当西班牙开始在西半球殖民时,他们把大批的奴隶从非洲运送到这里来干苦活。英国人、法国人和葡萄牙人接踵而来美洲探险和殖民,他们也开始用船把从非洲购买或劫掠来的大批奴隶运到新大陆。
到17世纪中叶,每年有10000名奴隶被船运到大西洋彼岸。到18世纪,贩卖奴隶达到每年60000人的高峰。几个世纪以来,有近1000万非洲奴隶被运到了西半球。其中一半以上是在1720年至1820年这100年间抵达的。80%以上是在18世纪初至19世纪中叶抵达的。许多奴隶来自西非尼日尔河以东地区,其数量之多恰好等于非洲其他所有地区奴隶的总和。仅仅阿撒蒂一个部落就把数以千计的其他非洲人出卖给了奴隶贩子。来到西半球的总数为1000万的非洲奴隶当中,约有40万人是被贩运到位于今天美国境内的各个殖民地上来的。
美国在1825年拥有的奴隶数目居西半球各国之冠,占整个西半球奴隶总数的1/3以上。不过其他国家实际进口的奴隶却要比美国多,巴西进口的奴隶就是美国的6倍。区别在于美国是奴隶能够繁衍后代,并按自然规律保持人口增长的唯一国家——在西半球的其他地方,情况就不一样,奴隶的死亡率是如此之高,出生率又是如此之低,以至于要不断地从非洲进口奴隶来取代死亡的奴隶。在其他国家里,维持奴隶的生活状况一般是更加野蛮的。当然,美国维持奴隶的状况也是残酷的——鞭打属司空见惯。把小孩子从其父母身边拉走卖掉的事经常发生,以致奴隶们惶惶不可终日。强行将夫妻拆散也是常有的事——大约每6对夫妻中就有一对会遭殃。
1793年发明的轧花机,最终导致美国全部奴隶的60%在从事棉花的种植工作。奴隶日趋集中到美国南部那些土质和气候均最宜于植棉的地带。最南部几个州亚拉巴马、密西西比、得克萨斯和路易斯安那的奴隶数目急剧增多,而在像弗吉尼亚、马里兰和南北卡罗来纳等地处美国南部偏北的几个州里,奴隶的数目则在减少。黑奴人口集结的地理中心,这个时期以大约每10年50英里的速度稳步地向西南移动。这场大规模的奴隶搬迁——被恰如其分地称为“世界史上被迫的大迁移之一”。
几千年来,世界各地实际上一直存在着奴隶制。但在美国衍生出的奴隶制却有其独特之处。在许多国家里,多少世纪以来奴隶制在政治上和道义上是被社会接受的,没有人对此提出疑问。而在美国,对于将非洲人抓来为奴的做法,从一开始就存在着复杂而激烈的争论。某些殖民地曾通过法律,以阻止奴隶制,但这些法律均被英国政府废弃。
反对奴隶制的人并非一定出于道义上的考虑。一大批肤色明显不同而又作为奴隶被束缚起来的人们的存在,会在经济、社会和军事方面造成诸多麻烦,不少美国人宁愿不给自己找这些麻烦。这种考虑实际上一直是后来反对奴隶制运动的一个主要因素,所以反对奴隶制运动所设计的出路之一,就是把黑人送返非洲。原来争论的问题是奴隶制是否明智或是否合乎正义,现在争论的问题日趋集中在开国不久的美国能否吸收社会上这批缺乏自由、自立经验的异族人,这批异族人在1800年约占美国总人口的20%。
在美国这个自由社会里,奴隶制在其存在期间所引起的激烈争端,一直使政治不得安宁。它迫使一部分人要在思想上为这种制度辩解,而在其他奴隶社会里是没有这种必要的。此种辩解的主要论点,是断言这些被奴役的人们与其他人存在着如此之大的差别,以致美国的立国原则和理想不适应于他们,就是说,这些人才智低劣,缺乏感情,体会不出堕落、做苦工或家庭关系遭到破坏的痛苦。在美国社会条件下形成的这样一种为奴隶制开脱的强烈的种族主义理论,曾使人们感到,简单地解放奴隶个人,甚或废除奴隶制本身,并非是问题的结束。
内战不仅是美国黑人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而且本身堪称是奴隶制度史上的最后一次大流血。这期间,集中在南方黑人和白人之间明显地呈现出爱憎兼具的关系。黑人对白人怀有刻骨的怨恨,白人对黑人滥施淫威,但双方也曾逾越奴隶制度的鸿沟,结成感情上的纽带。有些奴隶一直对其主人忠心耿耿,甚至在男主人赴前线为南部邦而战时,对其家属采取保护的态度。也有其他的奴隶在北方军队逼近时,逃向了自由。同一个奴隶,其行为时常是极为自相矛盾的:他会把自己受伤的主人从战场上背回来,藏在安全地方,然后自己向相反的方向拔腿逃跑,参加联邦军队的白人同样也是爱憎兼具的,对黑人有夸奖也有诅咒,时而嘲笑他们,时而与他们一起流泪,既会给黑人以亲切的关照和慷慨的救助,也能忍心鞭打他们,并把他们像牲口一样地卖掉。
奴隶制在南方实行了两个世纪之久,黑人惯于被认为是毫无权利的。所以内战之后,南方白人不仅对黑人获得解放感到愤懑,而且对黑人在言行态度方面有任何表现显示他们与白人一样也是人,或和白人有共同权利的迹象时,都不能接受。驻扎在南方的一位联邦军队的上校于1865年说过的一句话,画龙点睛地概括了南方白人对待黑人的一般态度:“打死一个黑人,他们不认为是谋杀;白人男子夺去黑人女子的贞操不认为是诱奸;夺取黑人的财产不认为是抢劫。一句话,当美国黑人开始享受自由时,其周围的感情气氛与经济上和政治上的气氛一样,是很不妙的。又由于其主动精神世世代代一直受到压抑,在奴隶制时代养成了磨蹭和逃避工作的习惯,使得这些恶习在奴隶制结束很久后也一直存在着。
(《美国种族简史》中信出版社2011年出版 沈宗美/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