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查尔斯·兰姆
看官,如果你命里注定,将一生中的黄金岁月,即光辉的青春全部消磨在一个沉闷的写字间斗方之内;而且,这种牢房似的生涯从你壮盛之时一直要拖到白发苍苍的迟暮之年,既无开释,也无缓免之望;如此度日,忘却了世上还有所谓节日假日,即使偶尔想起,也不过把它们当作童年时代特有的幸福而神往一番。这样,也只有这样,你才能体会到我现在获得解脱的心情。
自从我在闵兴巷坐到写字台前办公,到如今已经有三十六个年头了。闵兴巷,伦敦经营殖民地出产的茶、糖、橡皮等货物的交易中心。刚开始,我才十四岁,正是贪玩的时节,在学校里每隔不久就能有很多假期;可是,一下子每天要到账房里上班八九甚至十个小时,这个变化实在太悲惨了。然而,时间有时能让人无论对于什么事情都习以为常。因此我也慢慢安下心来,正像野兽经过顽强挣扎终于安于囚笼生活一样。
尽管我格遵规章,向不缺勤,我却常有办事力不从心之感。近年来,这种感觉与日俱增,终于形之于外,在我脸上流露出来。我的体力和精神都不济了。有时候,我们公司里的同事见我满脸苦相,不免拿我开开玩笑。然而我怎么也未想到,这事竟引起了雇主们的注意。
上月五号,公司的副经理拉先生突然把我叫到一边,开门见山,以我脸色难看之事垂询,还单刀直入,追问原因。在质问之下,我只得老实承认自己健康不佳,并表示担心有朝一日恐怕不得不向他告个长假。
他当然说了几句话对我慰勉一番——事情也就到此为止。此后一周之内,我心里不住熬煎,觉得自己吐露了真相有欠慎重,这么干无异于授人以柄,对己不利,真是愚蠢之至。
整整一周就这么过去了——我相信这实在是我一生当中最苦恼的一周。到了4月12日傍晚,我离开写字台正要回家,却接到通知,叫我去到平日避之唯恐不及的后院办公室听候全体经理召见。
我心里嘀咕:好,时辰到了;这真是咎由自取,他们一定是通知我,公司不需要我来办事了。到了那里,拉先生见我那副担惊受怕之状,笑了一笑,我看在眼里,这才稍释重负。
下面的事,更叫我吃惊:最年长的经理鲍先生开口向我发一番宏论,说是我长期服务,恪尽职守,年深日久,成绩昭著。又说人到一定年龄,退休实为方便之计(听到此处,我心里猛然一跳),然后问我家底如何——在这方面我倒略有积蓄的。最后,他提出了方案,而另外三位经理也庄严表示首肯,说是我已尽心竭力为公司做了事,现在可以拿到相当平时薪水三分之二的养老金退休。这真是再好没有的办法!
我现在记不清当时自己在且惊且感之中到底回答些什么,总而言之,我接受了这个方案。于是,他们告诉我,从那一时刻起,我就算脱离了公司的职务。我结结巴巴说了句什么,鞠了一躬,正当八点十分我就回家——这一回,是永远地回家了。
开头一两天,我感到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我明白自己交上了好运,但是由于心慌意乱,还无法品尝它的滋味。我东走西逛,以为这就叫幸福,然而心里清楚这还不是。我此时的处境,恰如一个犯人,在老巴士底狱关了四十年,突然放了出来。我不知道该拿自己怎么办。这光景仿佛是从有限的时间进入了永恒,因为把一个人的时间完全交给他自己来支配,这也可以说是一种永恒。我觉得现在自己手里的时间多得简直无法处置。我像一个缺乏时间的穷汉,突然暴发,拥有一大笔收入,变得家财不赀——我需要一位好管家、好监督人,替我管住这些时间财富。
为了消除这种不尴不尬的感觉,我不得不偶尔回到公司一次两次,以便再会一会我那些还在繁忙事务中讨生活的旧日文案之交、笔墨伙伴。然而,不管他们对我如何殷勤接待,我们往日相处中的那种亲密交情是无论如何再也恢复不起来了。
我们还像从前那样开两句玩笑,但我觉得这些玩笑开得了无意趣。我过去使用过的写字台,我挂帽子的木橛,现在都被另一个人占用了。虽然明知这也是必然之事,我却不能释然于怀。我那些忠实的老伙伴们,你们昔日曾与我同甘共苦三十六载,用你们的笑话、用你们的滑稽谜语来慰藉我那坎坷不平的职业生涯,我离开你们的时候,如若不是带着某种悔恨心情的话,但愿魔鬼把我抓走!
唉,到底我过去的生活真是那样坎坷不平,还是因为我自己不过是一个胆小鬼呢?哼,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而且,我也知道,我这些感触不过是人到这种地步都会有的错觉罢了。尽管如此,我内心仍然痛苦不安。我现在把自己和他们之间的联系纽带狠心地一刀两断了。至少说,这总有点不太礼貌吧。要让我完全安于这种与人隔绝的状态,那是需要相当一段时间的。
从初接通知到如今,半个月业已过去。一当开头几天那一阵眼花缭乱的狂喜过去之后,我进入了一种自自在在、安安静静享福的境界。现在既然天天放假,我就不慌不忙,且把有时当无日,如果我实在闲得无聊,就出去走一走;但是,现在我不像过去的短暂假日那样,为了拼命度假,整天走来走去,一天走上三十英里。那时一遇上烦闷的日子,我就读书。不过,现在不像过去了,从前由于时间不属于自己,只好在冬夜烛光下发狠苦读,把脑筋和眼睛都累坏了。现在我散步,读书,或者涂写几句,都随自己兴之所至。我用不着去寻求快乐,而让它自己找上门来。我像某一位先生,他生在沙漠中的绿洲,让岁月悠然来临。我觉得自己从来都是自己的主人,爱上哪儿就上哪儿,爱做什么就什么,这对我来说是当然的事。白天十一点,我走在邦德大街上,觉得似乎在以往岁月中自己每到这个时辰都在那里闲逛。
时间似乎停止不动了。
我忘记了季节的更替,也忘记了哪一天是几号或星期几。以往,在我感觉之中,星期三和周末之夜各有不同的情调。对于每一天,我都有某种特殊的敏感,它影响着我在那一天的食欲、情绪等等。星期天,当我享受那一点可怜的娱乐时,第二天的上班以及接踵而来的五个枯燥的工作日,像幽灵一样沉甸甸压在我的心上。现在,每天都是一样了。就说星期天吧,在往日由于它给我带来的飘忽无常之感和急于及时行乐之念,早就多次证明它不过是一种倒霉的、不成其为假日的假日——现在它更是地位下降,与平常日子无异了。
我的身份已经不是某公司的职员某某。我成了退休的大闲人。我信步而行,不管何所而来,亦不问何所而去。人们告诉我说:某种雍容华贵的神态,原来和我种种其他方面的禀赋一同被埋没不彰,如今却脱颖而出,在我身上流露出来了。我渐渐有了明显的绅士派头。
拿起一张报纸,我只看歌剧消息。
“人生劳役,斯已尽矣。”我活在世上应做之事已经做完,昨日之我,是为他人做嫁;从今往后,我的余年将属于我自己了。
(选载三)
(《你应该阅读的世界名家杂文》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 刘炳善/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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