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故事《一个问题》以叙事自我作为重点。故事的主人翁是堂吉诃德,与塞万提斯著名小说的主角同名。堂吉诃德为自己创造了一个想象世界,自己是里面的传奇骑士,四处对抗巨人,拯救杜尔西内亚·台尔·托波索女士。而实际上,堂吉诃德本名叫阿隆索·吉哈诺,是乡下一位上了年纪的没落贵族。那位高贵的杜尔西内亚女士,是附近村子里一个养猪的村姑。至于巨人,则是一些风车。博尔赫斯想,如果堂吉诃德因为相信这些幻想,攻击、杀死了一个真正的人,后续会如何?他提出了关于人类的一个根本问题:如果叙事自我讲出的那套故事,对我们自己或周围的人造成严重伤害,会怎样?博尔赫斯认为,主要有三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没什么影响。因为这些妄想太过鲜明,他根本无法意识到实际杀了人。
第二种可能:在夺走他人生命的那一刻,会让堂吉诃德大为惊骇,打破他的妄想。
另外还有更为复杂和影响深远的第三种可能:原本与想象的巨人战斗时,堂吉诃德只是在演戏。但等到真的杀了人,他就会开始坚持自己的妄想,因为只有这样,他不幸犯下的错误才会有意义。
在政治里,这被称为“我们的孩子不能白白牺牲”综合征。1915年,意大利加入协约国,正式参战第一次世界大战。意大利宣告的目标是要“解放”由奥匈帝国“不法”占有的特伦托和的里雅斯特这两处“意大利领土”。意大利共发动了11次血腥战役,最多只攻下几公里,接着,奥地利人终于反击了,第十二场战役一般称为卡波雷托战役,意大利大败,被一路杀到威尼斯门口。等到战争结束,意大利士兵死亡人数达70万,伤兵人数超过百万。
输掉第一场伊松佐河战役后,意大利政客有两种选择。他们本来大可承认自己犯了错,要求签署和平条约。然而,政客怎么能面对这1.5万位意大利士兵的父母、妻子和孩子,告诉他们:“对不起,出了一点错,你家的乔凡尼白死了。”另一种选择,这些政客可以说:“乔凡尼是英雄!他的血不能白流!我们会继续战斗,直到胜利为止!”毫不意外,政客挑了第二个选项。因此他们打了第二场战役,又失去了4万人。政客再次决定,最好继续战斗,因为“我们的孩子不能白白牺牲”。
不是只有政府会陷入这个陷阱,企业集团也常常把几百万美元丢进失败的子企业。至于个人,也常常依恋不幸福的婚姻、没前途的工作。我们的叙事自我宁可在未来继续痛苦,也不想承认过去的痛苦完全没有意义。最后,如果我们想把过去的错误一笔勾销,叙事自我就一定得在情节中安排某个转折,为错误注入意义。例如,一个和平主义的退伍军人可能告诉自己:“确实,我犯了个错,才没了双腿。但因为这个错,我才看清战争是个地狱。从现在开始,我要奉献我的生命,为和平而战。因此,我受到的伤还是有些正面意义的,它让我学会重视和平。”
于是我们知道,“自我”是虚构的故事。可是这样说的话,生命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自由主义认为,我们不应期待外界为我们提供现成的意义。每位选民、顾客和旁观者,都应该用自己的自由意志来创造意义,而且不只是自己生命的意义,更是整个宇宙的意义。
但生命科学戳破了自由主义的想法,认为所谓的“自由个人”也是一个虚构的故事,人只是生化算法的组合。每时每刻,大脑的生化机制都会创造体验,但一闪即逝,接着就是更多体验闪现、消失、闪现、消失,彼此快速相连。这些瞬间的体验并不会累积成永续的本质。在这一片混乱中,叙事自我试着找出秩序,于是编织出一则永不完结的故事,让每项体验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也就多少有些长久的意义。只不过,虽然这让一切合理且诱人,却仍然只是虚构的故事。
但是,就连新科学世界观的拥护者,也并未放弃自由主义。然而,等到这些异端科学见解逐渐成为每天使用的科技、日常活动和经济结构时,也就不可能再这样两面讨好。在第三个千年的起点,自由主义受到的威胁不再是“没有自由个人”这种哲学问题,而是来自实实在在的科技挑战。我们即将拥有各种超级实用的设备、工具和制度,但这些设备、工具和制度并不允许个人自由意志的存在。自我的概念,是否真能在这场洪水中保存下来?
(《未来简史》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出版 林俊宏/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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