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阅父亲留下的相册,一帧全家福照片的夹页中掉出一张发黄的八开草纸,上面用蓝色油墨刻印着《祭母文》:
维中华民国三十年四月十三日,不孝男重远仅以清酌庶羞之奠,致祭于显妣胡太夫人之灵曰:呜呼吾母,聪睿强健,抗心希谷。教子持家,毕生辛苦。忆儿少时,滹沱为灾。五谷不登,市价九衰。母持家政,勤俭自励。昕夕纺绩,以维家计。……呜呼哀哉!尚飨。
祭文中的“不孝男重远”即我的父亲。读着这字字泣血的祭文,我无法抑制泪水。印象中,父亲一直是很严肃的,喜怒不形于色,终日埋头于他的书稿中。在这份祭母文中,我读出了深沉挚痛的情感。
父亲出生于1892年,出生时家中只有薄田十来亩,生活极苦,滹沱河水年年泛滥,年年冲走家中仅有的薄产。但是,父亲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奶奶胡老夫人却一心想让孩子念书。机会来了,乡里办起了新式学堂,指派大户人家必须将孩子送学堂读书,大户人家舍不得娇养的孩子,畏惧这新事物:私塾里一个先生管几个孩子都管不过来,洋学堂里那么多人,能顾得过来吗?遂生出一念:雇一个穷人家孩子代替自己的儿子去洋学堂读书,父亲就成了那个小雇读。
幸耶?不幸?从此父亲就与书结了缘,也与学校结了缘,后来又凭借给人写文书、写对子挣学费读完了高小。为了能够继续深造,1910年父亲考入京师第一师范学堂,那几乎是当时喜读书的穷孩子唯一的选择。那年月的师范院校不仅免学费,还管吃管住管制服,甚至连纸笔墨水都发。1917年,父亲从北京高等师范毕业,教了几年中学后回到北师大。又与几位师大同仁一起办起了志成中学,取有志者事竟成之意。父亲以教书所得在北平宣武门内购得一院房产,遂把老母及家小接来北平,早晚承欢。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侵入东北、骚扰天津,父亲痛国势积弱,愤敌寇侵凌,赴欧美考察教育并研究历史。1936年归来,一家人重新团聚,教书、办学、搞研究,过了一段安稳日子。1937年“七七事变”,中华民族开始了全面抗战,父亲受命组织北师大等三校西迁,无法顾及老母,遂委托兄长将母亲送回老家饶阳。
1940年,父亲又被国民政府任命为河北省教育厅长,可是当时华北已整个沦陷,河北省政府临时安置在河南洛阳,政府成为流亡政府,在无地盘、无学校、经费极困难的状况下,在洛阳东百余里伊川县白杨镇建立河北省立中学,专收容河北省籍流亡学生,又在洛阳到陕南一路上设立若干流亡学生招待所。父亲终日忙于接收从敌占区逃出的青年学生,在河南洛阳与陕西之间奔波。
从这篇《祭母文》中可以看出它写于民国三十年,也就是公元1941年,其时中华民族的抗日战争进入最艰苦的相持阶段,而我的家乡河北正处于抗日战争的最前沿。
父亲自小与娘亲,然而局势动荡,邮路不通,等父亲得到家乡消息时,早已无法见到自己母亲最后一面。不能在母亲膝下承欢,不能亲自送别母亲,成为父亲心中永远的痛,也成为他坚持抗战,在异常艰难的情况下,为延续民族文脉坚持办学的恒久动力。
我出生晚,没有见过奶奶,等见到这张照片,已是20世纪70年代初,父亲工作的单位将“文革”初期造反派从家中抄去的部分东西归还,包括那本父亲从美国带回来的厚厚的相册。打开那已被撕裂得残破不堪的相册,见到一张老妇人的照片,身穿一件立领大襟皮袄,头戴一顶深色绒帽,很像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电影中的地主婆。看看背面,有父亲追记的“先母遗照”,父亲的先母,是我的奶奶了,但是二十多岁的我却实在看不到这个老妇人与我的联系,或者说,实在不愿承认这个像地主婆的老妇人与我的联系。
直到退休后再翻这本相册,在一张全家福的夹册后面看到了那篇《祭母文》,于是我又找出那张老妇人的相片细细看:相片上的老人估计快70岁了,却有着明净的额头,聪慧的双眼,嘴唇很薄,但唇周布满纵向的纹路,显示着性格的坚毅,我终于找到了自己与这位老太太的联系,不仅是因为我的唇周也出现越来越深的皱纹,更因为60岁的我与今天的大多数中国人一样,不再以政治标签认人了。
读这篇《祭母文》,我相信,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悲惨境遇,不仅是我们一家的痛,也是中国众多家庭永远的痛。回顾历史,在那些疯狂的年月,世界上有多少人家能独享安逸呢?
心香一瓣,为祖母,为父亲,也为一切在战争和各种动乱中失去生命的人。每一代的付出,都能成为对后人的启示。为了母亲,为了孩子,为了我们生生不息的人类血脉,愿世界各民族人民携起手来,共筑和平。
(中国社会科学网4.7许文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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