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仁医院副院长魏文斌戴着眼镜、身材颀长,白大褂胸前的口袋里夹着笔,一个典型外科医生的样貌。他有34年的从医经验,讲起自己曾经的失败也如数家珍、信手拈来。
医学的本质
魏文斌告诉记者:“眼球是唯一能够直接看到内部结构的器官,眼内的血管又是全身血管的末端,眼科由此能够见微知著。”人类大约会罹患1.36万种疾病,医生发现它们,许多时候依靠的是经验积累出的直觉,为直觉求证,又再次积累经验。
在上世纪90年代,魏文斌开始与佑安医院合作治疗艾滋病人,他发现艾滋病人眼底的出血点与众不同,由此积累起通过眼底病症,倒推艾滋病患的经验。而他深知,即使最轻松的近视眼手术,也存在激光把角膜削偏、削掉的风险,外科手术中对完美结局的努力贯穿医生的整个职业生涯,但不确定性仍是一个医生一辈子都在面临的事。
“刚工作的第一年,医生可以做缝眼皮上的口子之类最简单的手术,到了第二年被允许做个斜视的手术,把眼部的肌肉来回拉,之后可以处理青光眼,工作三年之后,才有可能做白内障的手术。手术时先做助手,给主刀医生递剪刀、剪线,等线剪得很熟练后,主刀医生就让你缝一下,要是看到你哆嗦,立刻就把你换下来。”魏文斌介绍外科医生成长的过程。
为了最大程度地降低风险,年轻医生的成长每一步都有经验丰富的上级医生保驾护航。而年轻医生的受挫则是必然的,“比如白内障手术的切口,应该立起来一点切,但年轻医生一上手,刀就斜着下去了,只有多做几个后,自己手上有了感觉,正确的操作才能得心应手”。
魏文斌如今已做了2万例眼科手术,却如履薄冰,越做越胆小。“我不仅见过病人拆开纱布重见光明后的喜笑颜开,也见过手术失败后,病人的愁容和沉默。”
疾病的不确定性倒逼诊疗过程愈来愈精细,患者能获得最大程度的安全,但实际上即使最普通的白内障手术,魏文斌仍会遇到极端的挑战。
“白内障手术是复明手术,如果手术时眼内爆发性出血,不仅复明彻底失败,眼珠都可能得摘除,那被称为‘眼科医生的灾难’。”魏文斌记得,1988年一位北京东高地的老太太来到同仁医院,她因双眼高度近视导致两只眼睛都有白内障,一只眼睛反复做了白内障手术后,因为并发症,没有了视力,另一只眼一定要到同仁医院做。
魏文斌作为主治医生,独立为老太太做手术,手术过程很顺利,直到缝到最后一针,眼球突然开始止不住地出血。同样的灾难又降临在他头上,若出血止不住,眼内的组织都会流出来,眼球就废掉了。他赶快把刀口缝好,最终眼球保住了,视力却只剩下0.2。
医学的动力
魏文斌称,不确定性既是医学的本质,也是医生进步的动力。但许多经验往往蕴含着比荣誉远为巨大的痛苦。魏文斌在2008年前后接诊的两位眼内黑色素瘤患者,使他此生不能忘怀。
黑色素瘤的预后很差,所幸那两位患者都是黑色素瘤早期,切除肿瘤后的5年生存率尚有80%。常规做法是把眼球挖掉,而为了保命同时保住视力,魏文斌花了三四个小时将肿瘤干干净净地切除了。他记得第一位病人的手术在中午11点多做完,18点下班前,他去病房探视。病人的状态起初很好,与他自如地聊天,转眼便觉得头疼,瞬间就死在了他的面前。
“眼科怎么能死人?不做手术还能活三四年,怎么能做个眼部手术,人反倒死了?”魏文斌查文献,发邮件问国外的同行,都回复没有类似的情况。
魏文斌被击垮了。帮病人处理完后事第二天,他就只身跑到内蒙古,在沙漠上待了一天,医院让他拿出治疗方案后才能再做相关的手术,他自己也想:“有的是手术可做,干吗非得做这个?”但仍有黑色素瘤病人等着他做手术,他不忍心弃之不顾,又重新寻找原因。
“医院的一位麻醉师提示我们,那不是血栓,可能是癌细胞分泌了某种因子,导致血管痉挛。”三个月后,魏文斌硬着头皮又做了一例,因为有麻醉师的提醒,他们在手术时用了大量的激素,手术后把病人送到ICU病房24小时监护。他两天不敢睡觉,生怕电话里传来噩耗。“所幸病人最终没有问题,自此之后,黑色素瘤病人术后送入ICU监护成了惯例。至今我已做了2000多例类似的手术,没有再出事。”
类似的经验汇聚成系统的医学规范,便促成整体医学的进步。“国内有两本专门的误诊杂志。”魏文斌告诉记者,虽然误诊的原因无非是疾病的不可知、医生的大意或经验不足,但医院有集体讨论每一个死亡病例的基本医疗制度,每一种情况都不会放过。
医患间的牵盼
魏文斌记得自己最迷茫时患者给予他的温暖。那是在他初步掌握眼底手术之后,因为视网膜神经结构的特殊性,无论医生如何努力,手术如何完美,许多患者术后很难达到0.3以上的视力,那几乎意味着无用功。
他陷入沮丧时,恰好遇到一位双眼高度近视的考古学者,右眼已经失明多年,左眼陈旧性视网膜脱离,视力只有“眼前数指”。经过两次失败的眼底手术后,辗转来到同仁医院,魏文斌又为他做了眼底手术。手术很成功,视网膜完全复位,但患者的视力只恢复到0.05。魏文斌无奈地告诉患者,视力只能如此。患者却激动地说:“谢谢大夫!你不知道,这0.05对我有多重要。有了这0.05,几乎所有的事我都能干了!”
魏文斌称,这位学者每年都会来看他,给他带自己写的书。但如今魏文斌发现,医生更多时候却是自我安慰:“有些方法的疗效不一定好,病人会告你,你会面临一堆的官司。那时主要看自己从良心上是不是为别人好。良心过得去,其他都是次要的。”
(《三联生活周刊》第11期 刘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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