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神山医院没有夜晚。病房的窗户朝着走廊,走廊的那头还是病房。道路还在施工,满是泥泞,素白的建筑间,人们穿着防护服行走。看起来,这里像一个临时搭建的剧组。
吴尚哲就在这里。她是位编剧,一个多月前还在北京的办公室构思医疗甜宠剧,现在,她一家四口每一位都成了疫情统计中的数字:有重症、有确诊、有疑似、有密切接触者。26岁的她为了照顾89岁的外婆,成为少有的从方舱医院转到火神山医院的轻症病人,她对正在隔离的母亲说,“妈妈,我会照顾你的妈妈,然后带她一起回家。”
“死亡卡”
外婆的情况不大好。在火神山医院,她几天不吃不喝,拒绝医护人员的帮助。医院通知家人,若有亲人来照看,老人兴许能重拾求生欲。
而这时,吴尚哲的父母都已成了新冠肺炎疑似病例,一个在酒店隔离,一个在家隔离,垃圾都不能倒。
进入火神山医院照看,必须是确诊的患者。吴尚哲是唯一合适的一个。她的核酸检测结果呈阳性,那时住在武汉客厅方舱医院。
她是1月19日从北京回到武汉的。为了早点回家,她特意改签了火车票,结果到武汉第二天,新冠病毒“人传人”的信息传出,在街道办工作的母亲和她先后发烧、腹泻、呕吐。母亲反复刷新查询,没发现有疑似或确诊病例和女儿同乘一趟车。吴尚哲线上问诊的结果也只是普通感冒加急性肠胃炎。
母女俩久未见面,睡在一张床上,母亲沈馨莹有些后悔让她回武汉,但还是安慰道,“孩子别怕,这事应该不大,很快就会过去。”
几天后,外婆突然发烧,情况急转直下。原先她每天两次遛狗,“走得比年轻人都快”,两三天内,突然无法从房间走到洗手间,拒绝进食,白的、红的、黄的,吐了一地。“不去医院,会饿死;去医院,怕感染,痛苦的抉择,两条路,都是死路。”
家里人挑了个夜晚人少的时候,把外婆送到武汉协和东西湖医院。一家人挨个儿查血象,拍CT。母亲和外婆双肺感染,有炎症,父亲肺部也有感染,只有吴尚哲最轻。
夜里,吴尚哲躺在家中失眠,“以后我的家可能就是个空空的房间,或者他们不在了,只剩我一个。”那是她最害怕的一个夜晚,“明天,我和家人会成为‘疑似病例’上的4个数字。”
2月13日查核酸结果,父亲是阴性。紧接着轮到吴尚哲,她没怎么仔细辨认小小的“阴阳”二字,就发到家人群里,“肯定是阴性。”
前一秒还兴奋的父亲,忽然愣住,“不对啊,你怎么是阳性?”他反复确认结果是不是拿错了,“好像我抽到一张死亡卡,他说不行,这个不是你抽到的,家里每个人都希望那张卡是自己抽到的。”母亲被隔离,发来视频,眼睛已经哭肿,后悔让女儿回了武汉。
最终结果,除了吴尚哲,全家人都是阴性。
吴尚哲属于轻症,进了武汉客厅方舱医院。外婆虽然核酸显示阴性,但临床判断症状较重,被送往火神山医院。
在此之前,她最后一次跟外婆交流时,见她斜靠在医院冰冷的椅子上,挂着3瓶点滴,虚脱地哀嚎着“好冷”。吴尚哲把羽绒服脱下,披在外婆身上,外婆突然一个激灵,叫她自己穿着。“我好怕那是我和外婆说的最后一句话。”
方舱最乐观的女孩
进方舱医院前,吴尚哲沐浴更衣剪指甲,还带了一本《托福核心词汇21天突破》。可是,表面笑嘻嘻,洗澡时痛哭流涕,吹头发才想起没用洗发水,“那时发现自己真的很慌。”
进舱第一天,父亲打来电话慰问,吴尚哲说“一切都挺好的”。旁边的大妈不耐烦地接了一句,“都来医院了,有什么好的。”“还是挺悲凉的。”吴尚哲说。
在这里,吴尚哲让自己尽量心态平和。她发朋友圈说中药一号方像加了薄荷的美式咖啡,二号方像馊掉的意式特浓咖啡。她用Vlog(视频日志)记录在方舱的生活,说要向阳而生,做方舱最乐观的女孩。她对着手机自拍,调各种角度。在方舱,自拍成了热爱生命的表现。
她说自己是个臭美的小姑娘,日常活得精致,在公司上厕所,随身携带日本生产的除臭剂,今天用薄荷味,明天用玫瑰味。方舱的厕所像塑料电话亭,连续打开3间,如果有一间是干净的,便是她那天“卑微的小欢喜”。
在方舱的最后一天,吴尚哲终于见到了广场舞,“在现场看的时候,特别燃,我一下子就掉泪了。”站C位大妈穿着粉色珊瑚绒睡衣,自信地教大家动作。
“在家里,她跳广场舞可能会遭到家人嫌弃,但在方舱,但凡对生命有追求的举动都会带来好感。”家庭破碎,身体病痛,不掩武汉人的潇洒,“隔着口罩,我都能看见她的笑容。”吴尚哲说,整个疫情的过程痛苦,但片段的截取是快乐的。
火神山“葫芦娃”
“方舱对我来说是避难所”,吴尚哲怕听到家人的坏消息。2月17日,一通电话还是打来了。妈妈告知外婆病危,全家只有她是阳性,能转去火神山医院照顾。
爸爸极力反对。“你不能拿20多岁的生命去换外婆90岁的生命。”他跟妻子说“千万阻止姑娘去火神山”。直到现在,父亲也不认同女儿的做法,“从道德层面讲,做的是对的,但还是比较鲁莽,是不是有更好的办法解决。”
沈馨莹送母亲住院时,没来得及说一句安慰的话。“当时只想着一床难求,我们怎么这么好运气,碰到好的医生收治了,也没求人。”出来后,她想再说几句话,已经不能返回。
20多天过去了,沈馨莹没见过母亲,“虽然隔离条件不错,但家里不停传来不好的消息,平常亲人能做的,我都做不了。”
“如果这次我妈妈不行了,希望女儿能见她最后一面。”沈馨莹说,“女儿是个编剧,人生该体验的过程,也总要经历。”她试着说服自己。
吴尚哲说,自己去火神山并不是冒险送死,而是要把外婆带回来。
当吴尚哲见到外婆时,老人半昏迷,耳背,她一遍遍喊着“家家”(武汉话,外婆),拉着她的手,外婆的眼睛慢慢睁开,惊慌地问,“这次是不是挺不过来了?”
吴尚哲摇头,摸着她的额头安慰。同屋的病友告诉吴尚哲,她来了之后,老人晚上终于没有一直哀嚎了。习惯性呕吐,让老人拒绝进食,她常常盯着注射剂,看着点滴一滴一滴地流下来。医护来打针,她颤巍巍地想要举手比划一个胜利姿势,又努力摇了摇护士的手,表达感谢。护士的眼眶红了。
吴尚哲开玩笑说自己不是什么孝顺孩子,在家爱吵架顶嘴、好吃懒做,“大概一个月前,我还是个吃苹果都要爸妈削好的娇生惯养熊孩子。现在,我都会给老人换纸尿裤了。”
她千方百计想让外婆吃一口,老太太想喝水时,她把白粥里较清的部分,舀出来喂了进去。呕吐严重时,她一打开开水瓶,外婆就一脸惊恐,摇头说 “我不吃,我不喝,什么都不要给我”。
外婆喜欢盯着她看,每次注意到外婆的目光,吴尚哲“故意耍宝”,吃饭时努力吧唧嘴,一副享受美食的样子。
2月的最后一天,外婆在夜里忽然失明。“前一天还挺有精神的,像个小孩问我什么时候能回家,叫我最初的小名。”逐渐确认自己失去视力后,外婆一直哭叫、摇头,吴尚哲爬上她的病床,牵着她的手,两人在一米宽的床上蜷缩着入睡,老人用大拇指反复摩擦外孙女的手指。
第二天,外婆下胃管,手在空中乱抓,心率忽然升到200。医生说,外婆相当于一直在以极快的速度跑步。六七个护士迅速急救,吴尚哲握着她的手,似乎是能给她的唯一安慰。
外婆转去ICU,暂时稳定下来,但仍未脱离危险期。“突然发现我变得有点坚强。”吴尚哲哭了一会,但还能冷静吃饭。沈馨莹说女儿学会了忍住,“对着我妈还在笑,背着脸肯定哭得像个鬼。”
小时候,外婆带着吴尚哲参加某报社组织的小记者活动,外婆头发花白,左右手各拎一个书包,正好被记者拍了下来,发到报纸上,题目是《中国式小皇帝》。
这一回,她的任务是把外婆带回家,“我垮了,我们家就完了。”
她觉得自己一夜长大了,只是长大的方式很痛。上初中时,吴尚哲给自己起了个英文名Heroine,意思既是女主角,又是女英雄。“当时玛丽苏,觉得这个名字可跩了,直到有一天,别人跟我说,这个名字就像一个老外起名‘葫芦娃’。”
她喜欢这个英文名里带着的力量和少年感。现在,“葫芦娃”有了新名号,“火神山女孩”,她成了“肺炎网红”。网友们关注她的日记。
其中一个网友翻出旧帖,那时外公刚刚去世,吴尚哲不得见最后一面,沉重地写下,“以后要对外婆好一点。”网友在这条久远的状态下回复了4个字:“你做到了。”
(《中国青年报》3.4 杨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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