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楚玉是武汉市硚口区南湾社区的主任,在南湾社区工作超过15年了。
社区是从1月23日也就是封城当天正式开始加班的。1月24日中午,武汉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发布公告,对新冠肺炎实行分级诊疗,发热病人将由社区送往社区医疗中心,筛查分类,再往上级医院输送。1月25日,也就是封城第三天后,大量的发热病人涌到社区来。当时,发热患者到社区来登记,无论患者还是登记人员,都没有防护。正是通过患者,王楚玉才了解到,各大医院已经人满为患,病人需要排队就医。随后,情况几乎是急转直下的,先是街道指派的供应伙食单位,厨师发烧隔离了,社区工作人员只能连续10多天靠泡面度日。1月27日,社区一名工作人员核酸检测为阳性,其家人也被感染。
在第一个同事确诊后,王楚玉明显感觉到,同事们的精神都高度紧绷。一些平时活泼外向的人,变得不愿意说话,还主动给王楚玉发微信,申请线上沟通,因为怕自己忍不住会发火;还有的人,明明已经很累了,可以缓到第二天的工作,非要头天做完,把自己搞得筋疲力尽。
按照武汉市的政策,分级诊疗的最初阶段,轻症病人被建议居家隔离。也就是在那前后,王楚玉经历了最艰难的一段时间,分级诊疗措施之初,按照王楚玉的理解,患者经过了医院的初步诊断,到社区登记后,就可以完成线上排队了。但病人的理解是,在社区登记之后,立马就能安排住院,他们把社区当成了调度系统,会接连不断地打电话。最多的时候,王楚玉一天要接两三百个电话。那段时间是社区工作最困难的时期,他的社区一共有两名疑似病人死亡,一位是在医院的留观室里去世的,另一位则有心脏病,发病后是王楚玉送到医院去的。
第二位老人,王楚玉印象很深刻。他是2月1日中午12:30左右接到家属电话的,王楚玉赶紧帮忙拨打120申请急救车,打过去后,急救车师傅问他,床位安排好了没有,没有床位的话,是不会派车的。当时王楚玉都糊涂了:“难道我有安排床位的权力吗?”实际上,在那之前,正是因为分级诊疗政策出台,各大医院已不再接收住院病人,床位必须经由社区上报,再有各区指挥部统一安排。对患者来说,社区是上报的最关键节点,但对王楚玉来说,他实际上什么也不能做。
他记得,拨打120过后一个小时,患者家属又打电话给王楚玉,说病人已经晕过去了,王楚玉特别害怕,开始不停地打120,不停地找上级,甚至找一些私人关系,联系了半天,直到下午5点多,这名患者才等来了一辆120。去了医院后,患者进了抢救室,王楚玉只能在门口等着。直到晚上11点,家属才反馈,患者的情况稍微平稳了一些,但是依然没有脱离危险,也没有找到床位,问王楚玉该怎么办。王楚玉又开始到处打电话,私人关系、街道值班室、区指挥部值班室,他都打了,甚至还生平第一次打了市长热线。但最终,直到老人在抢救室去世,他也没能为对方找到一张床位。
实际上,王楚玉非常清楚地知道,无论是拨打过110、120、市长专线还是各级指挥部值班电话的患者,信息最终都会反馈到社区,再由社区统一登记上报。那些被媒体报道,公开求助,或是各大媒体专门收集的“舆情病患”,同样会回流到他手上。他真正感到愤怒和无助的是,明明自己联系120,跟家属联系120,效果是一样的,为什么要让家属多一层希望。他不明白,既然把安置患者的任务交给社区了,为什么没有标准的应对渠道和措施。没有解决问题的权力和渠道,但却要直面患者的生命流逝,他觉得,内心这道坎无论如何过不去,“那种心理冲击,是史无前例的”。
直到2月1日,武汉市新冠肺炎防控指挥部发出紧急通知,要求各区指挥部,在2月2日12点前,完成对新冠肺炎确诊、疑似、发热及密切接触者“四类人员”的集中收治和隔离工作。王楚玉才觉得,心里有了一点底。随后的2月2日中午,武汉市和湖北省相继宣布,征收部分酒店、招待所等民用设施,对疑似病人进行集中隔离,明确提出,不得再进行居家隔离。在大量收治和隔离患者的那几天,王楚玉每天睡眠都严重不足,但相比之下,他内心的压力小得多了。
如今,随着“四类人员”的集中收治,小区封锁措施的层层加码,居民的主要诉求也开始发生变化,最主要的就是生活问题。王楚玉说自己并不是那种害怕承担责任的人,他从来不害怕投诉。记者去社区采访那天,他正跟一个上级单位的公务员打电话。第二天,小区就要严格执行禁车制度了,但对方要求给自己的私家车开通行证,王楚玉说没有特殊理由,坚决不开,并提议,双方都找对方领导谈谈。打完电话,另一个居民找过来,说自己90多岁的老母亲在家,吵着要买拖把,王楚玉让对方先自己去问问尚且开着的一两家超市,如果没有,自己再想办法买了送上门。做这些琐碎事情的时候,王楚玉倒多少是开心的,这才是他的日常工作。
(《三联生活周刊》2020年第9期 王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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