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桂芳已经在每日疫情数字“正在流行病学调查中”一栏出现10多天了。外界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年龄,甚至不知她是男是女,只知道她是上海市确诊新冠肺炎300多例中的“1”。
作为此次上海市疾控中心新冠肺炎防控现场工作组的一员,孔德川急需调查这个“1”的“源头”——究竟是“有湖北居住或旅行史”“有湖北以外地区居住或旅行史”,还是“有相关病例接触史”。然而,从初步调查资料来看,这位70岁的老太太全都不符合。她到底是怎么感染上新冠病毒的?
“正在流行病学调查中”,指感染源和感染途径尚不明确。相比于确诊病例的数字,这个数字的增加更令疾控人员警惕。数字的攀升,可能提示着社区传播的开始。
上海市疾控中心主任付晨认为,流行病学调查(简称“流调”)的更大作用是通过病例流行病学分析,发现疫情发生的特征,为政府决策提供重要依据。如果说医生是在减存量,疾控部门的人们,则是在控增量。这是一个不为人熟知、危机四伏的战场。
战场
上海市中山西路1380号,灰白色的3幢楼,平日里在川流不息的内环边很少引人注意,但现在,它是全市最受瞩目的场所之一。因为上海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指挥中心就设立在这里。每天,包括桂芳在内的各类病例数据,都要指挥中心汇总、核实、发布。新闻采访车鱼贯而入。
传染病防控就像筑坝,坝筑得及时、坚固,才能阻挡汹涌而来的洪水,减轻下游医疗救治的压力,市疾控中心副主任孙晓冬这样形容。预防疾病传播和流行最高效的办法之一,就是流行病学调查。市疾控中心传防所所长吴寰宇和急传科科长潘浩等都是流调的“排头兵”,他们带领现场工作组全体开展了周密、详细的流行病学调查。
“战队”由市、区两级疾控中心人员组成。3个梯队,700余人,分为流调小组、疾控小组、密切接触者管理小组,已累计对2500名疑似病例进行了流调,9500多例密切接触者进行排摸管理。流调的主要内容包括病例基本信息、发病诊疗和报告情况、相关活动情况、可疑暴露史情况、实验室检测情况等。大多数案例的“来龙去脉”经过流调,都是清晰明了的。而送到市级层面“专案组”待“破案”的,都是最难啃的骨头。
桂芳的案子线索屡屡中断,最后被指派到了孔德川和郑杨的手里。
感染
桂芳所居住的临街公寓,是1930年代的砖混结构公房。一人住面积有些大,她把另一间隔出,用于出租,与租户共用一个大门。她个性内敛,喜欢清静,与租户、邻居从不串门,见面只是点头问好。
拿到案例的第一步,孔德川总会画图,梳理出病例的活动轨迹。桂芳的活动轨迹整理如下:
1月15日至27日,在女儿的陪伴下,她去了分别位于两个区的几家单位。
此后的1月27日上午,她开始身体不适,无力,头痛,有轻微的咳嗽,但她认为,“大概是血压高了”,咳嗽也应归因于她常年患有的支气管炎。
2月3日,女儿再次来电,她说骨头酸疼,女儿坚持带她去看诊,她已开始发烧。CT显示,她有病毒性肺炎的征象。她被诊断为“疑似”,被发热门诊收治,隔离。
此刻,她已经进入了疾病防控的网络。2小时后,看诊医院所在那个区的疾控中心在系统里发现了她的报告。流调人员开始调查。医务人员将她的咽拭子标本,连同血液标本被送至市疾控的实验室进行检测。
2月5日她被确诊后,被转入市新冠病例定点医疗机构治疗。
可以判断的是,病毒就在1月27日前,悄无声息地接触到了桂芳。
排查
某单位进入孔德川的视线。从发病时间来看,这个地方可能性更大。
孔德川请区里的疾控中心协助,了解到桂芳曾去过某单位,而这一行程涉及100多人。疾控中心找出了100多人的身份信息和联系方式,逐一核实。结果,全都排除。
通过与全市病例数据库的比对核实,也排除了另一家单位当天有确诊病例出现的可能。某公共事务服务中心,初步报告上写是由女儿陪同去的,女儿自述没有不适。当天该服务中心的工作人员已请公安介入排查。
除了一直受到关注的女儿,租户是与桂芳共用大门的。调查了租户来源地、活动轨迹、身体状况,可能性被初步排除了。
桂芳的孙辈在24日晚与她一起吃过饭。但结果是,再次排除。
“好像你本来在一个好大的房子里,到处都是线索,然后越来越小,屡屡碰壁,最后连转身的余地都没了。”孔德川用手比画出房子屋顶的样子,摇着头感叹。
突破
银色的依维柯从市疾控中心驶出,孔德川坐在前排,盯着本子上梳理出的圈、线图。这一天,他决定再次去桂芳居住地所在区的疾控中心找找线索。
坐在车里第二排扎马尾辫的,是孔德川的搭档郑杨。她是从慢性非传染性疾病与伤害防治所作为“外援”被借调过来。
目前,已知的密切接触者都已排查。女儿一家从1月27日桂芳发病至今,14天隔离期已过,无人发病。
“这病目前还是人传人,肯定是和什么人接触了。”孔德川和郑杨讨论。
疾控中心到了,会面地点直接定在318会议室。区流调人员小马和李主任拿着本子坐在会议桌对面,他们已经记不清为这个案子和市疾控中心沟通多少次了。“老太太接触的人就那么几个,没有接触过来自武汉的人,也没有出过上海,没有去过比较密集的大型聚会。”小马很疲惫。
“能不能把他们的14天轨迹都确认一遍?”孔德川问。
“患者的14天轨迹可以做,但是要做接触者的14天轨迹可就没完了。”
孔德川说:“这是特殊案例,必须特殊对待。大多数人第一反应都是‘我没去过’‘没接触过什么可疑的病人’,但如果问他,那天跟谁在一起,说不定就可以找到下一步去调查的线索。”
李主任松了口。“那行,我们再问一遍。”
10分钟后,小马和李主任走了进来。
“有进展了。”小马放下文件夹,“老太太家人刚刚提到一位新的接触人员,与病例在公共事业服务中心一起办理过业务,是本市一个已经确诊的病例。”
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来庆贺。因为新的疑点产生了。
那位确诊病例办理业务时并未发病,那他与桂芳之间是如何传播的?新的问题又来了,孔德川又要继续下一个流程。流行病学调查是一个耗时耗力、循序渐进的过程。尤其对于新发传染病来说,方法和结论是在不断的调整和纠偏中进行。例如此次新冠疫情中,原本“密切接触者”按规定是在患者发病后密切接触的人员才算,但随着对病毒的认知越来越深入,定义已被改为从发病前2天算起。
未完
桂芳的病情已经好转,临近出院。在她出院之后,孔德川们却不能有丝毫的放松。
在上海市疾控中心1号楼的外墙上,写着“曲突徙薪、博学明道、方寸纳海、健康为上”十六字的上海疾控精神。
“曲突徙薪”出自典故“曲突徙薪无恩泽,焦头烂额为上客”,讲的是有一人家烟囱很直,炉灶旁堆积着柴草,有人劝主人把烟囱改成弯曲,将柴草远远地迁移,不然有发生火灾的忧患。主人没理会。不久,家中失火,邻居们赶来将火扑灭。主人杀牛摆酒感谢因救火而被烧伤的人,却没有邀请建议“曲突徙薪”的那个人。
付晨提到,上海市每年差不多有2000多起公共卫生苗子事件,所谓苗子事件,就是事件还没达到成为国家公共卫生事件的标准,“在事件还是小火苗的时候就把它扑灭了”。而这些苗子事件被控制在萌芽之中时,是无人知晓的,只有在火势扩大之后,人们才会留意到。
此次抗疫之后,他希望人们能够提高“防”的意识。
(《解放日报》2.26 王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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