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不知他睡多少个小时,甚或到底睡不睡觉。只有他房间的四面墙知道。
——塞莱斯特·阿尔巴雷,马塞尔·普鲁斯特(1871—1922)的女管家
1914年9月,马塞尔·普鲁斯特告诉他的女管家塞莱斯特·阿尔巴雷,他们不会有另一次度假。在法国北部的滨海度假小镇卡布尔,他们待了一段时间,便回到巴黎。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开始,这位作家借战争来谈论他在文学上的努力:“士兵们尽着他们的职责,既然我不能如他们一般战斗,我的职责便是写我的书,做我的工。我没有工夫干别的事。”阿尔巴雷认为这是一个转折点,“当他有意过起部分隐居的生活”。在阿尔巴雷的描述中,“部分”是个关键词。虽然普鲁斯特经常被描画成一个足不出户的作家,但他偶尔会出去。然而更多时候,他选择把自己孤绝于卧室。他夜里写作白天睡觉,时间的倒错使得他进一步抽离于世界之外。
《追忆似水年华》是普鲁斯特认为自己有责任写出的多卷本小说。第一部分《在斯万家那边》1909年开始动笔,1913年才终于出版。在这时,普鲁斯特已经有了作为一个文学隐士的名声。在该书出版后不久的一次采访中,他讲述了隐居的生活方式给他带来的创作上的好处。他说,“黑暗、静谧与孤独,如同沉重的斗篷披在我肩上,迫使我在自身之中再造所有的光、所有的音乐、自然的妙趣、交往的欢愉”。
普鲁斯特的隐居之处,位于巴黎车水马龙的豪斯曼林荫大道。1906年至1918年间,他住在102号的二楼。在深爱的母亲谢世之后,他无法忍受在双亲亡故的房子里继续住下去,遂搬到叔父名下的这套公寓。
在白天,普鲁斯特的窗外是来往的行人。汽车和四轮马车在鹅卵石路上发出声响。被种种骚动激荡起来的尘埃与喧哗,渗入公寓大楼。在失眠多日之后,他设法将房间改造成一只茧,以摒绝所有的声音、光线和污染物。百叶窗、双窗格窗以及严实的蓝绸窗帘,皆充当普鲁斯特的保护层,以防止任何刺激进入他的卧室。整套公寓都深掩着,普鲁斯特只允许阿尔巴雷在他外出时开窗。为了确保更大的孤独,他甚至决定连电话也摘掉。在这个密封的空间里,没有一丝光线的游离,没有尘埃颗粒,会去打扰这位在白日入眠的作家。然而噪音完全又是另外一回事。普鲁斯特被闯入他房间的声音折磨得不行。1910年,他听了朋友的建议,将卧室的墙壁和天花板都覆上软木板。
有时普鲁斯特会去访友,或者在丽兹酒店吃饭,但他的大多数夜晚都是窝在卧室里。卧室里摆着许多写作工具和资料,以及各种家庭纪念品,从他母亲的大钢琴和橱柜,到照片和更小的物件。普鲁斯特的床塞在角落里。他会倚靠在床垫上,用一层层的毛线衫缠绕着肩膀,然后开始写作。身边的三张桌子上,备着笔、墨水和笔记本,他只用金属笔尖可更换的简易木钢笔。他把稿纸放在膝头,借着床头灯低低的光亮,头顶上的枝形吊灯几乎不用。从夜晚到早上,当热闹的城市消停下来,普鲁斯特的笔在纸上忙碌起来。
他会一遍遍地重写。每次重读自己的作品,他会觉得有些东西需要改动或补充。他这样跟阿尔巴雷解释道:“我想让我的作品成为某种文学的大教堂。这也就是为什么它从未完成。甚至当结构已完成,也总是需要进行某些装饰,开一扇彩绘玻璃窗,提供一个柱顶,再造一座小礼拜堂,在角落里放一尊小雕像。”对细节一丝不苟的他有时会开启研究之旅,为了近距离地打量某些人或物。最细微的差别,譬如一件衣服的制作或者一位熟人的姿态,对普鲁斯特来说,都意味重大。因而,他不断地为他那浩繁的小说添砖加瓦。在他草稿的空余部分,满是修改的痕迹。当他把空白都用完,一张标上新正文的稿纸会粘在手稿上。是阿尔巴雷提出了这一巧妙的方法,为了确保改动被正确地输入。
1919年,普鲁斯特不得不搬离这套心爱的公寓。他的婶婶作为所有人,未向侄子通知,便将公寓出售。普鲁斯特把他卧室的软木衬板拆下来打包,大概是想之后再用。然而其他传记作者指出,这些木片被售出,被做成了软木瓶塞。
(选载二)
(作者:[美]西莉亚·布鲁·约翰逊,《怪作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年出版 宋宁刚/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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