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已经开始了,张腰往和张春花姐妹俩才到。衣服也来不及换,穿着毛衣和羽绒服就匆匆登场。上场后,张腰往的手机还在台下拼命响,观众席里有人皱了皱眉。是正赶过来的老乡打的,大概是找不到路了。
张家姐妹身旁站着梁描讲和杨梅,早已换上家人千里迢迢寄来的节日盛装,这是第一次在上海穿戴。衣服上复杂的纹样是她们自己绣的,“要一年才绣一件”,头上和身上的贵重银饰,也已压箱底许久。
台上的4位苗族阿姨,都是50岁左右,她们来自同一个地方:贵州黔东南凯里市凯棠镇。她们靠老乡“一带一”来到上海,在城市各个角落做保洁阿姨。梁描讲在M50创意园区,杨梅在7号线常熟路地铁站,张家姐妹在岚皋路的一个商场。
苗族女人总有唱不完的歌。她们谈恋爱的时候唱情歌,结婚后唱酒歌,人到中年了,就聚在一起唱相约歌。阿姨们很爱唱相约歌,相约歌就是大家聚在一起,相互倾诉,感慨人生,歌词常常是即兴的。然而,在故乡随时随地张嘴就唱,来到上海便不太敢放声歌唱——上班的时候如果大声唱会被投诉,下班回到家唱,又怕影响到邻居休息。
2019年12月29日这一天,她们各自请了假,从四面八方来到震旦博物馆。台下坐了近百位观众,全是来听她们唱歌的。
直到开演前两分钟,她们才确定了唱歌的顺序。第一首歌是一首飞歌,《爬上高山好地方》。什么是飞歌?飞歌高亢嘹亮,可以飘过山头,唱给山那边的人听。上海没有山,只有高楼。她们此时身处的震旦大厦,就是无数高楼中的一幢。但一唱起苗歌,他乡就成了故乡。
邀请这些苗族女人来唱歌的,是上海音乐学院音乐人类学专业的研究生熊曼谕。她的硕士论文开题报告上个月刚通过,题目是《在沪苗族务工妇女的音乐生活》。
2018年4月,熊曼谕的导师、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授萧梅在朋友圈看到,半度音乐的创始人小草说她在M50创意园区的一间洗手间里,听到有个保洁阿姨在唱苗歌。于是,萧梅在自己的学生群里发布了这个消息,问谁有兴趣关注苗族妇女在上海的音乐生活。
两个月后,熊曼谕在M50园区找到了梁描讲。
“我想听您唱苗歌。”她对梁描讲说。
站在苏州河边,梁描讲用苗语唱起一首相约歌:“我这一生一直漂啊漂,如同流水一样白活了……”一年后的那场音乐会,主题为“我如水漂泊的一生”,灵感就来自这句歌词。
梁描讲今年47岁。她16岁结婚,不久后随着老公离开家乡,先后辗转武汉、大连等地,卖苗族银饰;后来银饰生意不好做了,就跟着老乡一起去昆明擦皮鞋。大约3年前,他们到了上海,两个人在不同的公司做保洁。
夫妻俩有三个孩子,大儿子在贵州工作;二女儿在广州的工厂里打工;小儿子还在山西上大学,成绩不错。夫妻俩为了多赚点钱,每人打两份工,今天在这里上班,明天在那里,没一天休息日。他们住在上海火车站附近的出租屋里。屋子七八平方米,月租七八百元,进门就是一张床,再没有多余的地方落脚。
因为梁描讲,熊曼谕又认识了在七号线常熟路地铁站做保洁的杨梅。杨梅今年50岁,住在宝山区场中路一间15平方米的屋子。杨梅和她的丈夫,杨梅的妹妹和妹夫,还有一位表哥,5口人,日常起居,全在这15平方米内。一张上下铺的铁床,一张双人床,用褪色的旧床单围着,构成一方小小的私密空间。中间是一张小方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锅碗瓢盆。阳台上还有一张单人床,表哥睡。
杨梅编过一首歌词,《在上海打工》,讲的是她自己的故事。
为了讨生活,许多苗族人离开家乡。年少的时候在家乡,过节唱,不过节也唱,面对面唱,隔着山头也唱。如今,散落在天涯海角的他们,依靠互联网,依靠聊天软件,继续对歌,对抗孤独,驱散乡愁。
这天,刚吃过晚饭,在场中路的出租屋里,杨梅拿起手机就用苗语唱了起来。QQ里的“黔东南十大歌王”交流群有1998人,微信上“苗歌响起黔东南”“有缘千里来相会”的对歌群,每天晚上都很热闹。
上班的间隙,杨梅偶尔也会在地铁站狭小的员工休息间里,对着手机唱几句,“干活就干活了,有一点空闲时间,就悄悄唱一唱。我喜欢唱得很,心里想到什么就唱什么”。
“我和我老公就是对歌认识的。年轻的时候,他在我家门口唱。他唱一首,我唱一首。”杨梅说。去年10月,她丈夫离开上海回了家乡,到晚上,思念了,夫妻俩会在手机上隔空对歌。
除了在聊天软件里对歌,阿姨们还会在“全民K歌”软件上唱歌过瘾。这不,张腰往又发了新歌,她的头像是穿着苗族传统服饰的模样,网名叫“美酒加咖啡”。她选了一首流行歌《又是落雨飘零的秋》,配上自己新编词的苗歌,还加了点电音,乍一听已经听不出来是苗歌。苗歌群的朋友们转发捧场,没过多久播放量就过千了。
这些苗族阿姨,很多都不识汉字,但用起K歌软件来,却花样百出,顺手得很。
(《解放日报》1.14 吴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