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是有止境的，对瘦的渴望没有止境。
最瘦的时候，身高148厘米，体重24公斤，身体像根“火柴杆”，卢佳羽还是觉得自己不够瘦。过去3年里，北京的这位中学生通过节食瘦了30多斤。
她对进食这件事斤斤计较。她需要在固定的时间进餐，一顿饭能吃一个小时；水果要切成指甲大小；米饭几乎是一粒一粒咽下。家人给她的杯子里加多了牛奶，也会导致她的大喊大叫。
这种状况在2016年——她13岁时出现。后来她被确诊了，官方定义是“进食障碍”。这个孩子符合医生对进食障碍基本特征的描述：进食行为异常，对食物和体重、体型过度关注，这是精神疾病的一种。
一
李雪霓所在的北大六院，是一家精神病专科医院，是国内最早治疗进食障碍的医院。进食障碍本身并不致死，但过度消瘦会引起心律失常、器官衰竭，进而导致寿命缩短。
2002年之前，北大六院的进食障碍治疗基本局限于门诊。在张大荣的带领下，该院于2011年建立了国内最早收治进食障碍患者的专科病房，她也被称为中国进食障碍治疗领域第一人。
1987年，中国大陆几乎没人听说过进食障碍时，张大荣的导师、精神病学家沈渔邨就提出，这将是未来中国的一个严重问题。她的预言已经部分成真。
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的统计数据也显示，进食障碍患者数迅速增长，2002年该中心门诊仅收治3例，2018年是591例，患者来源地从一二线城市向三四线城市“拓展”。
二
吃不下饭的风险，很多人意识不到。
最瘦的时候，卢佳羽肋骨根根分明，后背骨节清晰可见，脸色蜡黄，头发干枯、掉落。她的身体容易发冷，冬天在开了热风的房间，即使盖了两床被子，还是感到冷。
进食障碍主要分为厌食症和贪食症。贪食症患者会出现反复发作、不可控制的暴食，并在暴食后采取诱导呕吐等行为，避免体重增加。
李雪霓说，多数患者一开始找到的是营养科、消化科，或者内分泌科、妇科。他们会按要求调理一段时间，药没少吃，病症仍在。
一些进食障碍的病情危急患者常常夹在“中间地带”：精神科认为指标太危险，希望患者能先去综合医院做生命支持的处理和监护；可综合医院诊断后表示，这是自己饿的、吐的，应该去精神科。一位患者在消化科确诊了厌食症，但病历上“治疗意见”一栏是空的——很多其他专业的医生不知道怎么治疗。
李雪霓不否认这个说法，在她的经验里，进食障碍患者在前期检查时被发现的顶多是“心动过缓”。一般情况下，由于不了解实际情况，医生往往会下个不痛不痒的结论：“最近老不运动吧”“只是比较瘦造成的”，最后落到一句，“你得加强营养”。
三
即使是现在，进食障碍的确切病因也是未知的。一个共识是，生病的前提是极端减肥行为和个人、家庭、社会因素碰在了一起。
触发疾病的导火索多种各样，但所有的厌食症患者都有相同的根本原因——完美主义以及低自尊人格。李雪霓总结，进食障碍的患者普遍特别敏感，对于挫折的耐受度较低，会尽其所能避免伤害的发生。
34岁的程一乔，学业优秀，曾任教于北京一所知名中学，拥有小蛮腰、“马甲线”和6块腹肌。她13岁那年患厌食症，直到现在，她仍然讨厌自己的身体——大腿还是太粗，腰可以更细。后来她反思，之所以对自己痛下“狠手”，是因为内心里从没接纳过自己真实的样子。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瘦是好看的。”她说，自己想要获得认可，瘦下去就是最保险也最简单的方式，“厌食症是这些心病最末端的症状，也是各种问题的集合。”
对卢佳羽来说，减肥是一切的开端。她13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服用激素药物，看着自己的脸“像馒头一样发起来了”。她的想法是：只要瘦下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此后她视高热量为敌人，把卡路里对照表背得滚瓜烂熟。卢佳羽记得，体重秤上递减的数字带来过成就感。家人觉得她有惊人的自制力，朋友的夸奖接踵而至。但是，因变瘦而来的赞美很快消失了。夸过她的朋友再评论她时，用的是“尖嘴猴腮”。
在进食障碍支配下，这些患者千方百计地与食物“捉迷藏”：找借口逃避进食，聚餐时把盘里的食物藏起来，或是干脆服用泻药。部分社交也被阻断——在以聚餐形式组织起来的聚会上，他们没法坦然自若地交谈。
这是个“以瘦为美”的时代，自拍软件有“瘦脸”模式，纤细的模特和女明星争奇斗艳，流行的“心灵鸡汤”说，连身材都管理不好的人，没办法管理人生。
专家认为，“在一个把瘦与幸福简单画上等号的社会里，人们追求幸福的本能被粗暴地导向了变瘦。”
最初，北大六院主要聚焦药物治疗和病房治疗，后来成立了进食障碍心理干预团队，在病房或门诊给患者疏导，也对家长提供培训。
四
研究进食障碍10多年，李雪霓认为，厌食症患者往往需要收治入院进行营养和行为治疗。要医好病，最难的不是更新治疗方式，而是难以与患者搭建和维持一个“稳固的治疗联盟”。
进食障碍患者中，多数人已经习惯“持久战”。据李雪霓总结，患病大致分3个时间段，病程3年内是治疗关键窗口期，痊愈率较高；3年到7年挺常见；7年再往上就麻烦了。
目前在中国，能为进食障碍患者提供专业化病房的医院，主要有北大六院和上海市精神卫生中心进食障碍诊治中心。许多外地患者出院后很难在家乡复诊。
（文中患者及其家属系化名）
（《中国青年报》12.25 王景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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