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尔金娜
洗澡作为我童年日常生活里的一件宏大工程,事到如今也没办法轻拿轻放。我小时候特讨厌洗澡,从这一信息大概就能推断出来我是个北方孩子。那些家里还没条件洗淋浴的日子,出门洗澡是个很繁琐的事儿。
九十年代初,即便是热爱洗浴文化的东北,建得像帕特农神庙似的洗浴中心还是稀罕事物。当时的沈阳,澡堂子长得都一样,长方块的灰房子,穿军大衣的苦相看门人。母亲每周骑车带我去的澡堂坐落在一条狭窄热闹的小街里。
冬天的澡堂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是最寒冷的地方,因为洗澡不是主题,等待才是。在门口的缴费小窗买好澡票后,人们总要先在没暖气的更衣室里坐等里面的人洗完腾地方。更衣室门口虽然有双层保温门帘,但常年不换,我就坐到更衣柜拐角最挡风的木板凳上,缩着脖子,隔着塑料帘茫然望向雾气奔腾的浴室深处。等多久,不好说,那时候真觉得刚洗完澡的女人是天下最让人羡慕的女人。她们浑身芬芳,心满意足,头发一丝儿丝儿地冒热气,踩着凳子穿秋裤的姿势比童话里的公主还嘚瑟。
等终于进入热气腾腾的澡堂,我也不敢轻易放松。“先来后到”虽是约定俗成的规矩,但总有心急而彪悍的澡客不喜欢约定也不在乎俗成。她们会趁别人冲澡时身体斜出去几厘米的空档或者弯腰找浴液的功夫,以卓绝的速度和精准的走位抢占莲蓬头,一看就知道是澡堂扛把子。可能是我去的澡堂里扛把子比较多,狭路相逢的场面时不时就会出现。在湿滑流水的地面上干仗是一门艺术,看起来不比《卧虎藏龙》的打戏差多少。
我记得有一次看见两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在一个水流丰足的莲蓬头下撕巴起来。因为都光不哧溜,又都是短发,浑身没抓手,她们便直接上脚踹,拼的纯粹是内功。周围的澡客虽然对这种戏剧风味喜闻乐见,但毕竟守住自己的位置更重要,便默契地腾出一小圈地方,方便她俩尽情互踹。两个阿姨不断滑倒在地,又不断爬起来,找下个机会把对方扫倒在地。
热闹倒是热闹。一直到其中个头稍矮的阿姨大声宣布自己被踢骨折了,旁人才上去把她俩拉开。得胜的阿姨舒展腿脚,回到莲蓬头下享受热水的供奉,冲洗自己身上战斗的痕迹,一边往地上啐吐沫。说自己骨折的阿姨则一瘸一拐地走到一个身量瘦削的年轻姑娘所在的莲蓬头下,一个大拧胯把她拱出水流。“瞅什么瞅,你都洗完了还不走?”谁都看出来姑娘没洗好。两位阿姨隔着七八个莲蓬头又互骂了几句,观众都失去了兴趣,这事就算翻篇了。
有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在澡堂子里遇见了熟人,是我小学的同班同学和她的母亲。她们刚进来,抖抖嗦嗦地护着身体四处寻觅空莲蓬头。在澡堂子里身上还干着的人,表情总有点自卑。她母亲看到我和同学对视的表情,一定是认识,就匆匆拽着她走过来,脚踩进水流的边界,算是做了预约,眼神瞬间恢复了尊严。我很窘,同学看起来也很窘,但我俩还是学着两个大人的样子,硬着头皮在莲蓬头下唠了会儿嗑。
(《解放日报》12.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