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的“退步”

    近日，北京当代唐人艺术中心筹办了画家陈丹青的个展，名曰：“退步／Step Back”。其含义是：“你们玩，我退开一步，永远保持距离，保持独立。”

    回顾陈丹青的履历，其实步步都是“退开”。

    中国油画先后承继了法国、苏联的根脉，而在改革开放后主要迎接来自美国的影响与挑战。每次都相应产生了一种自诩“进步”的心态，以建立内心秩序的“鄙视链”。苏派以一种相当鲜明的人民性、现实主义的姿态出现，扫除了法国系的“资产阶级”影响；后者以艺术哲学的观念性挞伐绘画的技术基础，极端地宣告客观形象和绘画死刑。1953年出生的陈丹青正是这两大“鄙视链”交替建立之下而产生的画家。

    陈丹青少年时期受意大利、法国传统的影响，借来外国画册，急速临摹完每一个插图，如此画了几十本。因此，他的速写总是草草数笔，庖丁解牛，从不见苏派的全因素画法。插队的青春岁月里，他从西欧退开一步，踩到东欧。然而中苏关系变化，退步到东欧的脚得寻觅下家。这个时期的油画我们看到了明显的方笔、摆笔，色彩开始斑驳。毛主席去世时，陈丹青创作了《泪水洒满丰收田》缅怀伟人，用的还是苏派的画法，方硬肯定的笔触，英雄主义的构图，想象的外光色彩，有哀愁表情的面容。

    中美关系改善、恢复高考、改革开放，陈丹青考取中央美院研究生。美院的时光里，陈丹青得前辈先生提携指点，画风渐渐又摆回苏联之前的法国传统。1978年来华的法国乡村画展在那辈画家心中建立一套全新的鄙视链和正统，这种影响在随后的《西藏组画》中淋漓表现。小尺幅的回归，笔触又回圆润衔接，日常生活化的构图，室内光弱化冷暖而强调明暗的色彩。毕业展，一夜成名，学校组织大会讨论《西藏组画》。留校任教顺理成章，然而他退一步到了美国。

    归国后，陈丹青的绘画急切地回到写生。此时的中国发生着翻天覆地的现代化进程。下乡画农民，他用了一种以巴洛克为主，各种美学杂糅的画法，这种画法遗传到后来的时装模特、外国人物写生，逐渐进化成一种更加直接但又能透见夏葆元、巴洛克、中央美院油画传统的方式；而“画册并置系列”逐渐从单纯的静物画，向兼备写生、临摹（帖）和创作相综合过渡。

    他在创作的过程中逐渐展露了自己的胃口，用笔从周正圆润和描绘上的衔接渐渐过渡到率性见笔。用色保持了对雅的追求——色彩种类不多，忌讳出跳的鲜艳色彩，但冷暖的反差较以往更加拉得开，以一种挑剔高压的高雅主义，特别是各种青灰色在人物皮肤上的使用，在中国画坛上并不多见。现场对人写生的方式里，从强调画面的完整、塑造的遍数向留下作画痕迹不求塑造的完备过渡。

    在陈丹青绘画小史中，经历了艺术观念中各种自以为优越的“鄙视链”，这些鄙视链借进步主义的话语权强迫历史作其扩张的脚注，指令这为“进步”，那为“退步”。而他始终以“退开”的姿态，退回笔耕，释放这段观念中被强迫的历史。正如《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作者菲茨杰拉德有一段话说：“一流智慧的检验标准是，同时持有两种对立的观念，还能正常行事。”这话改几个词也同样适用美学问题：“一流审美的检验标准是，同时持有两种对立的美学，还能正常创作。”

    （《北京青年报》11.22 中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