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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11月23日 星期六

    托尔斯泰最后的时光

    《 文摘报 》( 2019年11月23日   07 版)

        ■【英】奥兰多·费吉斯

        1910年10月28日凌晨4点,托尔斯泰溜出自己亚斯纳亚-博利尔纳的房子,搭了一辆车来到附近的火车站,买了一张前往科泽利斯克的三等车票,踏上了前往奥普京修道院的旅程。在自己82岁,生命只剩下10天的时候,托尔斯泰声明与一切——他的妻子和孩子、他生活了将近50年的老家宅、他的农民以及他的写作生涯——断绝关系,在修道院中寻求心灵的安慰。

        对于信仰的追求贯穿了作家的一生以及他所有的艺术创作,他全部的自我认同与他对精神意义以及精神完满的追求紧密相连,他也从基督的一生获取创作的灵感。对于托尔斯泰来说,上帝就是爱:有爱的地方,就有上帝。每个人神圣的核心就是拥有同情和热爱他人的能力。罪就是因为失去了爱——这本身就是一种惩罚——获得救赎的唯一方法就是爱。这一主题贯穿了托尔斯泰的所有小说,从第一部《家庭幸福》到最后一部《复活》。所有托尔斯泰笔下的人物都在追寻一种基督式的爱,一种与其他人之间的关联性,而这种关联性赋予生命意义与目标。这就是为什么安娜·卡列尼娜——一个被孤立后只能依靠自己的人物——注定要在托尔斯泰的世界消失;或者为什么他笔下最为歌颂的人物,比如《战争与和平》中的玛丽亚公爵小姐和农民卡拉塔耶夫,会通过承受其他人的苦难来展示自己的爱。

        托尔斯泰反对教会的教条——三位一体、基督复活、神圣基督的整体概念——相反,他宣扬基督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人们要以他为榜样。他的这种基督教信仰超越修道院的高墙,直接参与到社会事务中——关于贫穷和不平等、残忍与压迫。他立誓卖掉自己的财产,把钱分给穷人,怀着基督徒间友爱的情谊与他们生活在一起。本质上他的信仰是一种基督教式的社会主义——更确切地说是无政府主义,因为他反对任何形式的教会和政府权威。

        如果说,托尔斯泰基督教式的无政府主义是由于他渴望归属一个充满宗教友爱情谊的自由共同体,那么他这番信仰的个人因素则是源于他与日俱增的死亡恐惧。死亡是他一生和所有艺术创作中都不能摆脱的主题。他父母去世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在很年轻的时候,他又失去了自己的哥哥尼古拉——这一情景挥之不去,在《安娜·卡列尼娜》中,他描述了另外一个尼古拉,列文公爵的哥哥之死。托尔斯泰不顾一切地想理性地看待死亡,将其看成生命的一部分。“人们恐惧死亡,是因为对他们来说死亡意味着空虚与黑暗,”他在《论生命》中写道,“但是他们之所以看到空虚与黑暗,是因为他们没有理解生命。”后来或许是受到了叔本华的影响,托尔斯泰认为死亡是个人人格的幻灭,成为宇宙中的抽象物质。但这些观点无法令熟识他的人信服。就像契诃夫在写给高尔基的一封信中所说的,托尔斯泰对自己的死亡充满恐惧,但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因此他通过阅读经文来使自己获得平静。

        在《伊凡·伊里奇之死》中,托尔斯泰展示了一个男人——一个高级法官,他在临终回顾时才真正认识了自己。伊凡发现他的一生都只是在为自己而活,因此他的生命被浪费掉了。他的一生都围着自己的家庭转,但他并不爱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似乎也不爱他,由于没有人意识到他即将死去这个事实,也没有人来安慰他,唯一与伊凡有真正亲密关系的是他的仆人格拉西姆。格拉西姆整夜守在他床前,并抱着他的腿让他感觉舒服一些。有一次,伊凡准备让他回去睡觉时,格拉西姆毫不避讳地说:“我们都会死,这点小事算什么?”意思就是他不介意多干点活,因为将来他也会死,他做这些的目的就是希望将来在他要死的时候,也会有人这样对他。一个淳朴的农民给这位法官上了一堂关于真理与同情的道德教育课。格拉西姆向他展示了人应该怎样生应该怎样死——一个农民对于死亡坦然接受的态度,使得伊凡在自己人生最后还清醒的时刻,克服了对死亡的恐惧。

        在俄国上流社会中,死前从陪伴他们的仆人身上获得精神安慰是一件常见的事。从贵族人士的日记和回忆录里来看,与前来听取忏悔和主持最后仪式的神父相比,那些仆人给他们的精神力量要大得多,农民的淳朴信仰让他们克服了死亡的恐惧,“可以面对面地正视死亡”。在19世纪俄国的文学作品中,农民面对死亡时的无畏态度随处可见。屠格涅夫笔下的农民在乡下的医院里被告知他只能再活几天时,这个农民想了一会儿,挠了挠脖子,戴上帽子,看着好像要转身离开。医生问他要往哪儿去。

        “往哪去?还用说么,要是病情已经这么糟糕,当然是回家了,家里还有很多事要安排呢。”

        在阿斯塔波沃火车站站长的小屋里,托尔斯泰临死前有一句遗言:“农民呢?他们是怎么死的?”他多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并且相信农民的死亡方式和知识分子阶层不一样,农民死的时候知道自己的人生意义是什么。农民死时接受了死亡,这为他们的信仰做了见证。托尔斯泰也希望自己能够这样死去。很多年前,他曾在日记里写过:“当我死的时候,我希望有人能问我,你是否还像以前那样看待生活,认为生活是通向神的道路,是爱的累积。我应该没有力气说话,如果答案是肯定的,这时我会闭上眼;如果答案是否定的,我将死不瞑目。”在他死的时候,没人想到问他这个问题,因此我们永远不会知道他如何穿越这个带给他无尽痛苦和疑虑的障碍。尽管托尔斯泰去了奥普京修道院,他也没能和教会重归于好。神圣宗教会议试图让托尔斯泰回心转意,在他离开修道院,由于病情过重无法继续前行而留在阿斯塔波沃时,他们甚至派了一名奥普京的僧侣前去探望他。但这个僧侣还是没有完成任务——没有一位托尔斯泰的家人允许他与临死的托尔斯泰见上一面——因此最终,这位作家也没能拥有一场基督徒的葬礼。

        尽管警察试图阻挠,但是成千上万的悼念者还是来到了亚斯纳亚-博利尔纳,托尔斯泰被埋在这个他最喜欢的童年故地,人们对他的死所流露出来的悲伤超过了任何一次沙皇归天。当托尔斯泰的灵柩被缓缓放进墓坑,悼念者开始唱起一首古老的俄罗斯歌谣。在作家生命旅程的终点,警察依然来执行教会开除其教籍命令。有些人朝他喊道:“跪下!把帽子摘掉!”在犹豫了片刻之后,警察双膝跪地,脱掉了自己的帽子。

        (《娜塔莎之舞:俄罗斯文化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18年出版 郭丹杰 曾小楚/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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