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王瑶先生,是在大一“文学作品赏析”的课堂上。当时在一教,我拣了一个座位,凭窗远眺。忽见一位老先生骑着自行车,叼着烟斗,由图书馆方向疾驰而来,在楼前戛然停住,一抬腿跳下了车,娴熟地把烟斗扶正了,气昂昂地向楼门口走来。
此后的一段日子,我经常在未名湖、三角地、五院、图书馆等处碰见王瑶先生。无一例外,每次都是衔着烟斗,骑着自行车,呼啸而来,呼啸而去。这镜头在我记忆里定格,以致多年以后,偶尔读到他的一篇短文,有“浓茗时啜,烟斗常衔,亦谙‘水深火热’之味”、“时乘自行车,横冲直撞,似犹未失故态耳”之句,不禁莞尔。
许是长年骑车之故,年逾七旬的王瑶先生看上去十分硬朗。那天在课堂上,他站着讲了两个多小时。讵料在两年后那个极度寒冷的冬日,忽然听到他辞世的消息,不胜唏嘘。
钱理群老师是王瑶先生的得意门生,也是当年北大最受学生欢迎的老师之一。记忆所及,十次有九次是他推着自行车,左右簇拥着一群意犹未尽的学生,有的推车,有的步行,边走边聊。他满脸堆笑,如同一尊弥勒佛,不惮其烦地解答同学们的各种提问。
他穿着灰扑扑的夹克,旧得不成样子,拉链完全敞着,露出凸起的大肚子,光秃秃的脑门不住地冒着热气。至于他那辆自行车,旧而且破,锈迹斑斑,沾了一层黝然的污垢。在我看来,这样一辆破车,再加上一身邋遢的穿着,不认识他的同学,极可能把他当成一名老校工。
而若论自行车之破旧,在我见过的中文系老师中,恐怕无人能及段宝林老师。旧且不说,连辐条也所剩无几,骑上去嘎吱嘎吱直响,动辄掉链爆胎。支架坏了,骑完后只能顺手往墙边一扔。印象中他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中山装,腋下夹着一个旧的人造革公文包,骑着那辆破车,吭哧吭哧地赶到三教给我们上“民间文学”课,倒也不改其乐。
多年后,我在报上看到一则新闻,段老师向北大图书馆捐赠一万五千余册藏书。原来,他平日省吃俭用,以买书、藏书为乐,数十年如一日,一心搜集民俗学资料,购藏民间文学图书甚夥。
侯仁之先生的自行车同样历史长,来头大。在我的记忆中,侯老衣履整饬,意态从容,永远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骑在自行车上腰板挺直,目不斜视。看他的背影,完全不似七旬老人,倒像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他的自行车旧则旧矣,颜色颇为独特,是难得一见的墨绿色。虽则早已陈旧褪色,倒也非常显眼。一位熟识侯老的地理系同学告诉我,这辆三枪牌自行车是侯老在英伦留学时买的。他于一九四九年在利物浦大学取得博士学位,返国时只带了两样东西,其一是地球仪,其二是自行车。
第一次领略到罗豪才老师神乎其技的刹车方式,是在三教,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远远地望见一个五十出头、身材高大、满头银发、穿深色西装、戴黑框眼镜的中年老师,骑一辆二八自行车迤迤然而来,到了楼门口,猛地将双脚往地上一点,腰板一挺,只听得哧的一声,车子稳稳当当地停住了。他的自行车可说是最普通不过,既旧且破。谅必是刹车失灵,不得不用双脚来代替。好在罗老师一米八几的个头,固非难事。
见识丁石孙校长的自行车,也纯属偶然。一个春日的傍晚,我行经办公楼时,忽见丁校长和一位老师从楼门口走出来。丁校长眉头微蹙,一脸凝重。两人在车棚各自取了自行车,推着车并肩走着。我这才注意到丁校长的自行车,旧且破矣,然则擦得干干净净,车轮雪白锃亮且不说,连挡泥板都一尘不染。
丁校长和那位老师一边走一边说话,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岔路口,两人同时停住脚步,站在那里谈了几句,然后挥手告别,飞身上车各奔东西。我站在原地,目送丁校长的背影渐行渐远。望着自行车辐条在落日余晖中一闪一闪,一时有些怔忡。恍惚之际,车子拐了一个弯,一加速,过了一座小石桥,消失在八十年代最后一个春天的苍茫暮色中。
(《新民晚报》11.3 杨文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