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位于巴黎的罗丹美术馆,我最着意的,是安置于后花园的《巴尔扎克像》,120年前,罗丹完成了这尊雕塑极品。
对于巴尔扎克这位19世纪的文坛巨星,出生略晚的罗丹满怀着敬仰之情。他说:“《人间喜剧》成了我的圣经。”在他看来,这一光辉的创作群,不仅卓越地勾画出巴黎上流社会的现实主义历史,而且为广大读者认识时代、观察社会、解悟人生,提供了一架特殊的显微镜与望远镜。其所异于常人者,是作家拥有洞烛幽微又无远弗届的智慧头脑、易感心灵和无比犀利的慧眼。而《巴尔扎克像》,正是这一认识基础上的产物。
雕塑家承接下这庄严的使命,便确立了一个明确的指向:“巴尔扎克主要是个创造者,这就是我要表现的。”其间,他先后构思了17尊巴尔扎克像,但都觉得未惬于心。最后,他选择了巴尔扎克创作《人间喜剧》过程中:在灵感的召唤下,夜半披衣起床,灵思涌荡,意聚神驰的动人情景。
罗丹善于表现自然的造型、微妙的肌肉活动与细腻的表情。不过,这也会带来负效应——人们会被那高超的技巧所打动,而忽略人物形象本身的意义、价值。这次,他索性放弃“看家本事”,给巴尔扎克罩上睡袍,遮住所有肢体、肌肉线条方面的技巧,同时也剥除了标志时代特征的衣服。“大师不应该只停留在他所生活的年代,剥离了外形的限定,才能和古代英雄一样永垂不朽。”
这样,就要把一切文章都做在露出的脑袋上。雕塑家“对仅剩的面部细节进行了夸张:公牛的脖子、狮子的鬃毛、讽刺而感性的大嘴,尤其是那双充满光芒的眼睛,仿佛在骄傲地注视着人类,而在他活着的时候,这种注视对他而言是那么难以实现。
罗丹最善于通过手来表现人物的思想、修为。《一个追求真理的人》,心中的疑惑没有找到答案而摊开双手,用以表现内心的苦楚;《夏娃》,她那转向外部的手想要拒绝一切,包括她那正在变化中的躯体在内;《奥秘》,探索两只手连在一起(右边的男人手,左边的女人手)所形成的奥秘;《青铜时代》中的男子,弯臂握拳,举上头顶……还有大量雕塑作品直接以“手”命名。因此,在塑造大文豪巴尔扎克这一形象时,罗丹自然而然会考虑到他的手——这可不是一般的手,通过它所把握的鹅毛笔,作家塑造了2400多个人物;每天手写18个小时;每三天要重新装满一瓶墨水,更换一个笔头。
那么,大文豪的手后来为什么没有了?据说,罗丹的雕塑定稿,巴尔扎克确有一双灵巧的手。在征求他的学生意见时,布尔德尔赞美说:“这双手雕得太好了!”罗丹听后,就拿起锤子把手砸掉了,因为他怕这双手过分突出而让人忽略了起主导作用的头部。“确实,这双手太突出了!它已经有了自己的生命,不再属于这座雕像的整体了。……记着,而且要牢牢地记着,一件真正完美的艺术品,绝不能允许局部干扰全局,喧宾夺主。因为整体永远比任何一个局部更重要。”
这件塑品一经展出,就被讥讽为“麻袋里的蛤蟆”“被水浇过的盐块”“流着油的蜡烛”。法国文学家协会以“我们不能接受一件认不出是巴尔扎克的雕塑”为由将它拒之门外。面对多方指责,罗丹一方面辩解,现代雕塑不是摄影,艺术家工作不仅要靠手,更要靠大脑,一方面坚信,“《巴尔扎克像》是我一生创作的顶峰,是我全部生命奋斗的成果,我的美学理想的集中体现”“假如真理应该灭绝,那么后代就会把我的《巴尔扎克像》毁成碎块,若是真理不该死亡,那么我向你们预言:我的雕像终将立于不败之地。”
这座雕像一直在罗丹的后花园中,陪伴雕塑家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时日。在这里,两位绝代天才在相互需要与相互理解中,相濡以沫,共济艰危。直到40年后,罗丹去世已经22年,法国政府才将这尊雕像铸成铜像,矗立在巴黎街头。雕塑家的预言最终得到了验证。
(《光明日报》10.28 王充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