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开水烫过,刮好毛的猪足有300斤。一家人铆足了劲儿,合力把它搬上案几。腊月二十五,冬日阳光下,抓着猪尾巴的姑娘红袄惹眼,周围孩子们笑容灿烂。
这张杀年猪的照片夺人眼球,如今挂在作者娄依兴的茶室里。不只是过年,照片中的后岸村几乎日日热闹——年接待游客数十万,农家乐总一座难求。
春笋收获的季节,被竹海环绕的大同山岙中,麻珠潭村村尾空地上停了七八辆小车,娄依兴拍下的照片里有湍急的溪坑水,也有攒动的人群。
年轻的村干部小俞告诉娄依兴,村里全是自家人,“爷爷5个兄弟,爸爸8个兄弟”,这几天大家回来挖笋,热闹只是一时的,笋期一过,村里会立时冷落,只留下几个老人。
“有一天,老人们没了,村子就消亡了。”小俞说。
在山的怀抱里,娄依兴觉得时间紧迫。变化来得太快,他想记录乡村。今年72岁的娄依兴是临海市人,上世纪90年代曾在浙江省天台县做过4年县委书记,从市里退休几年后他住回天台,走过全县374个行政村中的三分之二,为乡民拍下千余张照片。
山人
这些年,娄依兴去过次数最多、拍下照片最多的还是后岸村。在这里,他结识了同样喜欢摄影的青年陈红军。
后岸村从清代起开山卖石,曾是远近闻名的“石板村”。即使在村外,也能听到声响,“隆隆”炮声刚停,凿石的“叮咚”声和割机的“吱吱”声就立刻跟上,粉尘飞扬升腾,屋顶和树上都成了白色,河面也浮着石粉。
过去村内老屋密集,布局凌乱,但靠打石板,村民们过的是被称为县里“小香港”的富裕生活。
因为父亲在石矿工作,上世纪90年代,后岸村村民陈红军和弟弟陈红委在杭州省队学习拳击时,每天都能花七八十块钱。陈红军说:“小时候大人们讲,矿里3天的工资抵得上乡干部1个月。”
靠山吃山的乡村,有因山而富的,也有在山里逐渐寂寥的。
20多年前去大贝山村,娄依兴用了2个半小时爬上山,与十几位老乡喝酒时,村里还有500多人。现在开车过去只需要半个小时,山头岩峰如故,可昔日热热闹闹的山村却已冷落。
村里静得有点可怕,半晌没看到生灵,转角看到地上趴着一条黄狗,也是懒得叫一声。全村常住村民仅有40来人,绝大部分是老年人。
没有人气,娄依兴只拍到些空屋,失去了脊骨的老屋还原样立着,屋里的细节暴露在天光下。“人多时,路不通;路通了,人少了。”他说。
很多老人一辈子除了身份证照,没拍过其他生活照,在镜头面前总有些拘谨,即使是戴着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的98岁老兵,站在家门口“抗战老兵 民族脊梁”的牌匾下,也面露紧张。
娄依兴多趁他们不注意时按下快门,留下边说话边干活儿的自然瞬间。
“我也不是想当摄影师,只是闲串到乡村,给老乡拍张照片,洗好交到他们手里,他们高兴,我也开心。”他说,“我最难忘的就是他们拿到照片时的表情。”
即使几个月后去太监府村,92岁的老人洪昌乾和老伴也能认出娄依兴是给他们送照片的人。照片里老人手贴裤缝,努力挺直佝偻的背。
山里的照片多半关于老人:天柱山上,91岁婆婆坚持天天穿念珠赚钱,为她拍下消瘦的侧影,他觉得“心头足下两沉沉”;85岁的老人一说话就露出一嘴白牙,拍下她扛着锄头上山的身姿,他赞“劳动者最年轻”;遇到留守祖孙二人倚门而望,他想着“祖盼儿子孙盼妈”,给照片取名为“盼”。
大路
离开,则是更多年轻人的心愿,而首先,需要一条通畅的路。上世纪90年代,大路在山里还有些奢侈。
娄依兴照片里的后岸村路宽阔平整,想象不到原来的“晴天一身灰,雨天一身泥”。陈红军说:“当时村里人的桃子一路颠簸到城里,等卖的时候已经烂掉了,加上环境被采石破坏,一进村子就是灰蒙蒙的一片。”
天台最东部的东安隐村,则更久为路所困,这个挂在500米半山腰的村子,被称为“半天殿”。上世纪90年代时,去镇上赶集要走一两个小时的山路,有头脑活络的村民在村里办工厂,生产三角带,产品只能一担一担地挑到山脚下。
从1993年开始娄依兴任县委书记,当时,临近的新昌、临海和三门正积极将高速公路向外修到宁波、杭州,天台无人问津。
有当地干部在采访中说,如果不修这条路,原本封闭的天台就陷入了一个死角,只会更加封闭。他画下的示意图中,天台像一个孤岛。
县委书记娄依兴决心修路。上三(上虞-三门)高速在排除各种困难后动工,天台的“山门”开始打开。
这条高速公路通车后,天台到杭州缩短到了不到3小时。
在政府支持下,挂在半天中的东安隐村村民也开始了造路工程。家庭条件较好的村民们共筹集了约30万元,无钱捐助的贫困户也义务投工投劳,用一年完成了机耕路。
过去,这条9.7公里的盘山公路颠簸不平,村民们还是把它称为“小康路”,因为汽车能开到门口。顺着这条路,村民开着拖拉机将高山蔬菜拉去市场上,慢慢有了名气,生活也宽裕起来。
如今路面早已铺好水泥,观景平台、露营基地建了起来,游人也沿路寻去东安隐寺。青山绿水成了最宝贵的资源。
头脑活络的当家人们开始给村子寻找新生机。太监府村就在石梁铜壶滴漏景区正对面,村支书洪昌永想把景点打造为“隐逸文化工程”。他脚下,一片片柿子叶躺在石阶上,像颗颗红痣。
娄依兴捡起一片红叶拍照。洪昌永看在眼里,很是骄傲:“我们这些叶子落在石头上都是美丽的画。”
大竹园村村支书陈式军接他的话说:“以后你们村主打民宿,我们主打溪水。”大竹园距此地不远,往北数步即绍兴新昌地界。雨后的村子里水清花红,正在打造“世外桃源”。
复苏
后岸是一点点绿起来的。
因采石被拖垮身体的村民一年多过一年,仅新世纪前后的20多年间,全村就有百余名村民死于安全事故和“石肺病”,最年轻的仅38岁。当时流行着一个说法,“听到家家户户噗嗤噗嗤的呼吸机声音,就知道后岸村到了。”
不能再拿命换钱了,村支书陈文云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封矿。进矿山的石墙上,关矿公告一刷就是十年。当年为了阻止村民偷偷开采,陈文云天天坐在进山道路中间,直到矿口封死,村民们对此依然印象深刻。
村边的石矿已经废弃,百米深坑里贮满了水,看着这自己曾经工作过的地方,陈红军说:“一辈子辛苦挣钱,结果全送给了医院,有的人家人财两空。”
从关矿开始,后岸一直在改变。村里决心从卖石头转型为卖风景。短短几年之后,乡亲们把后岸村的农家乐办成了“中国乡居4A级景区”。
“以前整个村里都是工地,现在自己家里就是景区,”陈红军说得高兴,“从石坑中出来,拿起了相机,坐在家里,每年就能赚几十万元。”后岸村的绿水青山成了实在的金山银山。
除了陈红军家的腊肉,娄依兴的照片里还有更多乡亲们的吃食:大同寺旁,乡亲们摘着带土的花生;眠犬村民的屋前,吃不完的高山蔬菜被晒成干以备冬食;大同六村,村民最爱的是溪坑鱼。
在邻近的东序村,照片同样记录着变迁。1997年村里发动群众种雷竹,并得到政府帮助。131户农民联名给天台县委送去锦旗,感谢信上还按着131个鲜红的指印,这个情景由当地记者记载下来,登上了《人民日报》。
娄依兴对当时收感谢信的情景印象深刻,如今再赴东序村时他发现,村里造起了一栋栋高楼,雷竹早已成了装点景色。
同是绿竹环绕的竹墩村,在娄依兴镜头里,推土机忙碌着,正在打造“竹海吾家”,“小山村正在蜕变,山民们寄希望于将来。”村里虽有破屋座座,但新屋也不少,小庙内200多岁的老桂飘香。
(《解放日报》10.20 刘雪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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