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
几年来文学辞典上有个名辞极不走运,就是“技巧”。多数人说到技巧时,就觉得有一种鄙视意识,另外有一部分人却极害羞,在人面前深怕提这两个字。“技巧”两个字似乎包含了纤细、琐碎、空洞等等意味,有时甚至于还带点猥亵下流意味。对于小玩具、小摆设,我们褒奖赞颂中,离不了用“技巧”二字。批评一篇文章,加上“技巧很好”字样时,就隐寓似褒实贬。说及一个人,若说他“为人有技巧”,这人便俨然是个世故滑头样子。总而言之,“技巧”二字已被流行观念所限制,所拘束,成为要不得的东西了。流行观念的成立,值得注意,流行观念的是非,值得讨论。
《诗经》上的诗,有些篇章读来觉得极美丽,《楚辞》上的文章,有些读来觉得极有热情,它是靠技巧存在的。骈体文写得十分典雅,八股文写得十分老到,毫无可疑,也在技巧。前者具永久性,因为注重安排文字,达到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亲切、妥贴、近情、合理的目的。后者无永久性,因为除了玩弄文字本身以外毫无好处,近于精力白费,空洞无物。同样是技巧,技巧的价值,是在看它如何使用而决定的。
一件恋爱故事,赵五爷爱上了钱少奶奶,孙大娘原是赵五爷的宝贝,知道情形,觉得失恋,气愤不过,便用小洋刀抹脖子自杀了。同样这么一件事,由一个新闻记者笔下写来,至多不过是就原来故事,加上死者胡同名称、门牌号数,再随意记记屋中情形,附上几句公子多情,佳人命薄……于是血染茵席,返魂无术,如此而已。可是这件事若由冰心女士写下来,大致就不同了。记者用的是记者笔调,可写成一篇社会新闻。冰心女士懂得文学技巧,又能运用文学技巧,也许写出来便成一篇杰作了。从这一点说来,一个作品的成立,是从技巧上着眼的。
同样这么一件事,冰心女士动手把它写成一篇小说,称为杰作,另外一个作家,用同一方法,同一组织写成一个作品,结果却完全失败。在这里,我们更可以看出一个作品的成败,是决定在技巧上的。就“技巧”二字加以诠释,真正意义应当是“选择”,是“谨慎处置”,是“求妥贴”,是“求恰当”。一个作者下笔时,关于运用文字铺排故事方面,能够细心选择,能够谨慎处置,能够妥贴,能够稳当,不是坏事情。假定有一个人,在同主题下连续写故事两篇,一则马马虎虎,信手写下,杂凑而成;一则对于一句话,一个字,全部发展,整个组织,皆求其恰到好处,看去俨然不多不少。这两个作品本身的优劣,以及留给读者的印象,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一个懂得技巧在艺术完成上的责任的人,对于技巧的态度,似乎是应当看得客气一点的。
(《文学课》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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