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表姐来做客

    凌晨，半睡半醒间，就感觉到有人踩住我的衣摆，想从我身上跨过去。那是一只女人的脚，闭着眼我也能感受到脚的迟疑，因为要防着踩疼人，又要防着踢到坚硬的桌脚椅子脚……

    这是上世纪80年代初某个秋天的清晨，我们一家四口睡在宿舍的水泥地上，而床铺，临时让给了来游玩的上海小姑妈一家人。而勤勉的小姑妈之所以摸黑起床，是想在返回上海前，买点草虾煮熟带上。当时，南京的草虾是8角5分一斤，而在上海，草虾已经卖到快两元一斤了。

    这是上世纪80年代初绝大多数中国人的生活写照：住在单位狭窄的集体宿舍里，过着紧紧巴巴的生活，而一旦有亲友前来做客，几乎没有人家舍得自掏腰包住招待所。主人必然抱出所有的被褥来，打上地铺，而把床让给客人。当然，小孩子都对躺地铺表现得极为兴奋。我和妹妹躺下后，还兴致勃勃去数家里共有多少条家具腿儿，而最近的桌腿，离我的脸不到10厘米距离。

    时光飞逝，10年后，小姑妈的女儿旅行结婚来南京，她主动提出来不住我家，而是自己订了一家宾馆，盛邀我们全家去相见。这位大表姐以略带优越感的声腔说：“大冬天的，想来你家洗澡也不太方便，不如带上替换衣服，到我这里来洗。宾馆里24小时有热水。”

    就这样，上海来的一对新婚夫妇，反客为主，以如此难忘的方式招待了我们全家。记得我们一家四口鱼贯而入，挨个儿洗出了红润又羞怯的脸膛。大表姐还给我们准备了茶水和蜜橘。

    我妈妈一个劲儿为叨扰了新婚夫妇的蜜月说着客气话，大表姐笑道：“我这也是投桃报李，当年你们睡在桌子底下也要把床让给我们，这份情谊我这辈子也忘不了。”她又问妈妈，居住条件改善得怎么样了，妈妈说，我们今年终于住上了两间房的宿舍，铺上了塑胶地板革。但没有洗澡的地方，夏天，每个人带着水桶和热水瓶，到外面的公共卫生间冲澡；江南的冬天没有暖气，只好在厨房里吊起一个塑料浴帐，用大木盆盛水洗澡。尽管生了煤炉，我和妹妹依旧冻得像被大雨淋透的猫。大表姐怜爱地说：“等我再攒几年钱，买一个电视里外国人用的热水器，你们到上海来，来我家洗澡！”

    而今，大表姐再来南京做客时，星级酒店住腻了，精品公寓也住腻了，投其所好，我总是事先在城南的老宅院里订一间网红民宿来招待她。从外面看，民宿所在的老房子、老院子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而推门进去，一切设施都是现代化的，德国的厨具、丹麦的家具、日本的茶具和文具，连松木泡澡桶都是民宿主人亲自去长白山定制的。大表姐啧啧赞许：生活条件好了，这种带点古旧味儿的民宿，反而能引人情思。

    我与她坐在栽满桂花树的院落里，闲话近40年来生活的巨大变化，感受到记忆就像一个神奇的筛子，它筛除那些艰辛的阴影，留下无数温馨的人情。我们这个寻常家庭招待客人的条件，从物质上的捉襟见肘到从容不迫，再到精神层面的讲究情调，充分验证了人民生活水准的飞跃。

    （《今晚报》10.5 明前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