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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09月21日 星期六

    麦秸垛和豆秸垛

    《 文摘报 》( 2019年09月21日   02 版)

        在北大荒,我只留意过豆秸垛,没有怎么留意麦秸垛。那时候,我们二队每家的房前屋后最起码都要堆上一个豆秸垛,很少见有麦秸垛的。这些豆秸,要用整整一年,烧火做饭,烧炕取暖,都要靠它。

     

        麦秸垛,一般都只是堆在马号牛号旁,喂牲畜用,不会用它烧火做饭,因为它没有豆秸经烧,往灶膛里塞满麦秸,一阵火苗过后,很快就烧干净了,只剩下一堆灰烬,徒有热情,没有耐力。

     

        返城后很多年,看到了梵高的速写和莫奈的油画,很多幅画的都是麦秸垛,一堆堆,圆乎乎,胖墩墩,蹲在收割后的麦田里,闪烁着金子般的光。这才发现麦秸垛挺漂亮的,只不过当初忽略了它的存在。

     

        用豆秸,是有讲究的,会用的,一般都是用三股叉从豆秸垛底下扒,扒下一层,上面的豆秸会自动地落下来,填补到下面,绝对不会自己从上面塌下来。在这一点上,麦秸垛是无法与之相比的。如果是麦秸垛,早就像一摊稀泥一样,坍塌得一塌糊涂。因此,垛豆秸垛是一门本事,不亚于砌房子,得要手艺。在我看来,会垛它的,会使用它的,都是富有艺术感的人。

     

        在豆秸垛和麦秸垛之间,真的不能怪我偏心眼儿。

     

        对于麦秸垛,我的心里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我怎么也忘不了,1970年的夏天,在北大荒的麦收已经接近尾声的时候,打夜班收麦子,一个北京女知青,因为一连几夜没睡觉,太困了,倒在麦地的一个麦秸垛里睡着了。那时候,联合收割机在麦地里收好麦子顺便就会脱好谷,剩下的麦秸,就地垒成小小的麦秸垛,等天亮时马车来拉走。大概怕着凉,这个女知青顺手在自己的身上盖了一层麦秸。收割机开过来准备拐弯去收割下一片麦田的时候,以为真的是一个小小的麦秸垛,便开了过去,从她的腰间无情地压了过去。

     

        事情发生之前,我被调到宣传队写节目,为了写节目,我去过她所在的生产队。在众多的女知青中,我一眼便看见了她,她长得实在太出众,高高的身条儿,秀气的面庞,站在金麦田中,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样子。

     

        那一年麦收刚刚开始,北大荒就下起了暴雨,一连几天几夜的暴雨,无情地将刚刚成熟的麦子淹在雨水之中。浇得麦地里的水饱和,根本渗不下去,收割机只要一下去,就会陷进去。那时候,她所在生产队的知青每人一把小镰刀,不管雨下得多大,也要下地割麦子,不能让麦子烂在地里。他们喊了一个响亮的口号:小镰刀要战胜收割机!

     

        我就是冲着这个口号,奉命来到她所在的生产队,为了能写出节目,赶上总局的文艺会演。记得在他们的队上,我就把节目写好了,是一个女声表演唱,名字就叫《小镰刀战胜了收割机》。宣传队的队长老刘是从部队文工团复员转业下来的,很有经验。他希望节目就由他们队上选出几个女知青,他帮助排练,然后拿到总局参加会演,来自第一线的真人真事,又是来自第一线的演出,更有意义。抽调人的时候,我提议选她,人长得出众,身条又好,做领唱最合适。老刘也同意。队长把她叫了来,她连连摆手,说从来没演过节目!我和老刘都劝她,说不会可以教她,不难的。她说死说活不干,说以前在学校的时候,只参加过田径队练过跳高,让她跑跳打球都行,就是没有这个艺术细胞!说完扭头跑掉了。

     

        我和老刘帮助她们排练了几天这个节目。因为要参加总局文艺会演前的审查,农场派来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把我们一起连夜拉到佳木斯的总局。排练,审查,修改,再排练和审查,在总局折腾了好多天。就是在这时候,我听到了她的腰被收割机碾过的消息。当时,我惊住了。我在想,如果不是这一场一连几天几夜的暴雨,就不会有什么小镰刀战胜收割机的奇迹发生,也就不会有他们被重视和表扬以至我们演节目等一系列事情的发生,他们也就不会连轴转,不会这么地累,她也就不会倒在麦秸垛里睡着……一切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当时,我甚至想,如果当初她能够同意参加这个女声表演唱,或者,我再坚持一下,非要她参加这个表演唱,她也就离开了队上,和我们一起来到佳木斯,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如今,佳木斯江岸建立起了一座知青广场。有好多知青的雕塑在那里矗立。没有一座是雕刻她的。

     

        我常想起紧靠七星河的那个生产队,那个躺在麦秸垛里被收割机压伤腰的女知青。如今,只要一想起麦秸垛,一说起麦秸垛,我的眼前就忍不住浮现出她青春时如花似玉亭亭玉立的样子。

     

        我大学毕业那一年,1982年的夏天,第一次重返北大荒。从建三江过七星河,看到她所在的生产队还在。正是麦收时节,一片金色的麦海里,红色的、绿色的联合收割机,正在收割麦子。从远处看,它们似乎在缓缓地移动,像是在麦海中悠闲地散步。那一刻,我想起了她。如果她赶上的是这样的时候,起码可以坐在联合收割机上,而不再是穿着带补丁的雨靴去挥舞小镰刀。

     

        回北京这么多年,我见过她一次。那是个夏天的黄昏,在北京的一条胡同里,她一个人扶着墙艰难地向胡同口的公共厕所走去。她那瘦长纤细的身影,贴在掉了墙皮的灰墙上,如皮影戏里一个单薄的皮影,不像是在往前走动,倒像是机械的扭动。她以这样艰难机械的动作,行走在今天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却让我想起往昔抹不去的沉重影子。这个影子,不仅是那个夏夜里收割机碾过的腰身,还有她的美丽青春,叠印在那面灰墙上。

     

        我的心真如万箭穿过,不知道她恨不恨那个麦秸垛,我反正是恨透了麦秸垛。

     

        (《北大荒断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 肖复兴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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