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母亲和我拉家常时很随意地说:“我把谁是你嫂子忘了。”那是母亲大脑第一次死机。
那是2001年,我49岁。11月,母亲被确诊为阿尔茨海默病中早期。
“尽量让她多做事情。这种病病程一般为九年,前三年丧失空间概念,病人容易走失;中间三年丧失时间概念,病人分不清昼夜,往往会白天睡觉,夜里起床,白天黑夜完全颠倒;最后三年,病人会丧失一切记忆,他们不认识任何人,包括身边最亲近的人,同时大小便失禁,生活完全不能自理,还有些人会丧失行走能力、说话能力、吞咽能力等。每个人的表现形式是不同的。”
听大夫交待这些话的当日,我想母亲身体很不好,她也许走不到最后的六年,前三年她可能就会很体面地离世了。最终,母亲走到了2015年1月24日。
2001年母亲患病时,身边听到这种病还很少。我很惊愕,不知道它会是什么样的进程。但是接踵而来的是所有的病症,突如其来一件又一件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弄得我很慌乱。我不敢把病的实情告诉母亲,我觉得对她很残酷;我也不敢告诉父亲,因为他那时候已经80岁了。我唯一的出路就是把这些东西记下来,好像它变成了别人的事情不是自己的事情,这样可以轻松一点。没想到一记就记录了15年,我也没有想到母亲把阿尔茨海默病的所有病症都得了一遍。
所有患阿尔茨海默病的病人都会产生混乱,比如母亲说:“哎,人家给我介绍对象呢。”我就非常想纠正她:“妈妈,不可能,您这么大年纪了。”但我的日本朋友说:“不可以。你别纠正,要顺着她说,否则病程会发展得特别快。”我尝试之后,效果很好。如果她说她要谈恋爱,我马上说:“有几个呀?都谁呀?长得帅不?”如果她说她怀孕了,我马上问:“几个月了?你希望要男孩女孩?”其实这都是有一些科学知识在里面的。
尽量去了解一些关于它的知识,会让自己变得从容一点。但父亲可能是年龄太大了,他怎么都想不通。他还经常有期待,“你妈妈也不理我”“你妈妈怎么也好不了”,他会时不时地叨唠。其实他也明白,他的老太太是好不了的,但他还会不停地说这样的话。母亲患病后,我觉得最可怜的是父亲。母亲走了一年,父亲就走了,95岁。
很多人问我,看护这种病人15年,你特痛苦吧?
其实,完全没有了对事情好转的期待之后,剩下的就是一种关爱。那种关爱并不给你造成多大的压力和负担,也不需要你咬牙坚持什么。因为你也没做什么,不就是在很简单地尽一点点责任吗?“算了,我不管了,放弃”,这是绝对不可能有的。因为她是母亲,你不管她谁管她?
到最后两三年,母亲已经进入植物人状态。看见母亲在床上躺着,像小鸟一样张开嘴等着吃,那个时候心里涌出来的是一种柔情。所以最后那几年,我基本上拒绝把她送到医院,我觉得她没有用医学去治疗的必要了,生命中最后这段路,应该安详地慢慢由她自己走完。这是最后我的态度。
(《北京青年报》7.29 聂晓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