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笔数年后,被称为“中国谍战之父”的麦家没有再写擅长的谍战题材作品,而是回到童年,把故事背景设置在他的家乡——浙江省富阳市的一个村子里。
《人生海海》的故事是从仇恨出发的。主人公上校是麦家最擅长塑造的英雄人物。他是全村最古怪的人,有很多传奇的故事,经历了生死恐惧与世态炎凉。
某种意义上说,麦家的这部新作是献给父亲的,也是送给自己的——他曾花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来恨父亲,没赶得及在父亲离世前达成和解,也曾被自己的儿子隔离三年。上校是他心中的完美父亲,小说也有他期盼的父子情深。
困在童年里的人
麦家不是一个松弛的人,这与他成长经历有关。
1964年,麦家出生在浙江省富阳市的蒋家村。爷爷是基督徒,外公是地主,父亲被打成“右派”。用他自己的话来形容,家里的政治地位“低到了泥土里”。
童年的麦家遭受了整个村庄的歧视与孤立。而他的父亲,一位淳朴的农民,总是用粗暴的方式教育他。麦家曾在一封写给父亲的信中回忆一次挨打经历。那时麦家12岁,三位同学骂他的父亲是“反革命”,骂他是“狗崽子”。为了捍卫尊严,麦家一对三,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不服气,准备和一位同学决一死战。父亲知道后,提着一根毛竹抬杠赶来,当着同学父母的面狠狠地扇了他两个耳光,把他已经受伤的鼻梁打歪。
这两巴掌彻底把麦家打伤心了。“从那以后,我变了,变成了一个孤独的孩子,不爱出门,不爱出声。”麦家在《致父信》中写道。
也是从那时开始,日记本成了麦家发泄的出口,里面写的都是些“很不光彩的事情”,比如白天被谁欺负了。此后多年,麦家每到晚上就有写字的冲动。
村人的冷眼和父亲的拳头,让麦家一心想要逃离家乡。1981年,麦家终于离开了故土,他通过高考进入解放军工程技术学院无线电系学习。毕业后,他被分配到部队从事技术侦察工作。
有十多年的时间,麦家没再踏入蒋家村,哪怕浙江的部队调他回去,他也不愿意。给家里写信时,他只问候母亲,丝毫不提父亲。儿子快两岁时,才第一次回老家见爷爷奶奶。麦家一直觉得:“我们家的那种不公的待遇都是因为父亲造成的,好像他阻碍了我们的发展,给我们家里抹了黑,让我们这些子女为他而受罪。”直到麦家成了作家,开始用写作消除童年留下的内伤。
寻求与父亲和解
麦家写日记的习惯,是在儿子出生后强行戒掉的,他觉得自己“都当父亲了,怎么还生活在童年的阴影里面?”
1999年,麦家的父亲摔了一跤,差点有生命危险。快两岁的儿子跟随妻子去探望,从老家回来后,一直在麦家面前咿咿呀呀地说:爷爷,摔跤,打针,哭。“他仿佛是老天爷派来的使者,不停地刺激我、催促我。”麦家在《致父信》中回忆。之后,他开始主动修复与父亲的关系。
后来,麦家每出一本书,都会给父母寄一本,写上他们的名字。每次拿到新书,只认识三五百个汉字的父亲都会摸一摸书页。他时常四处炫耀,说儿子在“造书”。
2008年,麦家主动调回杭州工作。那时,他的内心开始寻求和解,试图理解。促使他改变的原因是,父亲得了阿尔兹海默症。麦家希望多陪陪父亲,弥补年轻时的不懂事。但此后的三年,父亲对其他亲人都清醒过、笑过、说过话,唯独不给麦家机会。有一次,父亲连续清醒了几个小时,母亲打电话催麦家回去。就在麦家进门前的几分钟,父亲又变回了蒙昧状态。那一天,麦家趴在父亲的怀里失声痛哭,而父亲却在他的眼泪和哭声中睡着了。
2011年,麦家的父亲去世。“他突然走了,等于他不给我(弥补的)机会了,这个对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遗憾。”麦家说。
品尝为人父的担忧
做儿子时,麦家有巨大的遗憾。做父亲后,他也品尝了为人父的担忧与折磨。
麦家的大儿子读到高中时,开始封闭自己,沉迷游戏,每天待在房间里。为了让孩子继续接受教育,麦家请过家庭教师,甚至自己掏钱开教育培训机构,最后都失败了。
“孩子青春期犯病的时候,你不能跟他对立,不能像我父亲曾经对我一样用很粗暴的对抗方式解决。跟小孩子对立,最后赢的肯定是小孩子。”麦家说。那几年,儿子不跟他沟通,他也不理解儿子,只能小心翼翼地陪护。“最难受的是不知道他以后会怎么样,这个对父母来说是挺折磨人的。”
三年过去了,当儿子看到同龄人纷纷考上大学,终于醒悟。他用半年的时间学习英语,最后成功申请了美国的大学。这段经历让麦家对父子情感有了更深的体会。
今年4月,麦家去北京参加《人生海海》新书发布会前,专程去了父亲的墓地。麦家说:“我告诉他我出了一本新书,这里面寄托了我对你的感情和忏悔。”
(《看天下》2019年第16期 王一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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