秧田村用一堵两层楼高的墙面,展示它当下所珍视的东西:墙上是村子迄今为止走出的26名博士的信息,以及哈佛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南开大学等校名。
自1977年中国恢复高考以来,湖南省浏阳市沙市镇这个5000多人的村子,有800多个孩子考出了农村,其中包括26名博士和176名硕士。这是村民们引以为豪的。
几年前,秧田村时任村支书罗泽及提议在村里立这么一面墙。他和其他村干部四处选址,选定了村口处一户人家楼房侧面的墙壁,这样可以“省一点资金”。
他们去与房主商量此事,对方答复得很痛快,“要得要得”。墙边原本是这家的茅厕,为此贡献出来,改作绿地。
村干部郑重其事地委托镇上一家广告公司设计墙面。
2015年的一天,那面原本破旧的墙被粉刷一新,上面最醒目的是三个大字:博士墙。
埋下一颗种子
墙上的那些主角,早已远离家乡,有的在大学任教,有的下海创业,有的在北京和上海的中央商务区担任公司高管。
如果没有这面奇特的墙,秧田村实在是很不起眼的村庄。秧田村地处浏阳北乡,整个浏阳市分为东、西、南、北四乡,南乡盛产花炮,西乡有花卉产业,东乡有林业资源,北乡只有世代耕种的土地。
在秧田村,供养孩子读书的目的可以简化为: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也不用再出去打工卖苦力。
对村民屈伟员而言,供两个孩子上学,就是希望他们毕业能找一份工作,“父母也少操一份心”。
屈伟员的女儿屈婷是那面墙上的第一个女博士。
2003年,屈婷考入南开大学,一直读到了博士。毕业后,她成为一名大学教师。她的弟弟屈强强则考入东北大学,成为公务员。
他们的父母是村中最早外出打工的一批人。屈婷刚上小学的20世纪90年代初,父辈们开始进城打工——中国这场涉及几亿人的城市化进程至今仍在继续——屈婷和弟弟成了留守儿童。
“我们是最早感受城乡差距的一代。”屈婷说。
她跟着父母在城里生活过,当其他农村孩子还在用洗衣粉洗衣、洗头、洗澡时,她已经可以拿到一小袋洗发露。
从城里回村时,她带了一卷白色卫生纸,结果一些同学各卷了一点回去珍藏——那时,村里的同龄人还是用旧作业本的纸张做手纸,不认识卫生纸。
屈婷还是当时同学中唯一吃过冰淇淋的孩子,后来她承认,那段经历在她身体里埋下一颗种子,“不甘心一辈子在农村这么待下去”。
她也体验过打工子弟与城市孩子的差距。她记得自己想参加一个绘画班,一学期费用20元,被父亲拒绝。20元相当于家庭月收入的六分之一。
对于同一面墙上的罗洪涛、罗洪浪两兄弟来说,刻苦读书只是为了不再种地。罗洪浪对幼年的深刻记忆是,村民们白天农作,夜晚织布,直到午夜,整个村庄仍然不眠,家家户户传来的,都是“咚咚咚”的织布声。放学写完作业,兄弟俩还要给做篾匠手艺活儿的父亲打打下手。
学校硬件设施也很差。冬天,教室的土墙四面漏风,学生的手脚常生冻疮。村里电压不稳,电流时断时续。寒冷的冬夜,半夜醒来发现有电,兄弟俩要爬出被窝写完作业。夏日更加难熬,为了省鞋,赤脚走路,脚底会被晒热的石板烫起水泡。
在中国还没有普及九年制义务教育的年代,他们的父亲罗建植的一件大事就是把种田、织布、做篾匠换来的钞票放在一个布袋里,等到开学,让孩子一人取走一沓。窘迫时还需举债。
遇上搭上全部身家供子女读书的父母是一种幸运。那时,一学期3元学费都掏不出的家庭不在少数。罗洪浪是他同一届学生里唯一读书走出来的人。他的同班同学黄立平,成绩仅次于他。因为妈妈过早离世,还有两个弟弟要照顾,黄立平不得不辍学。两人的命运从此分野。
一个家庭的体面
谈起那面墙上的昔日同窗,黄立平十分感慨。他当时并不知道,放弃求学,会把自己和别人都冲向不同的轨道。
他仍在家里务农,把希望寄托在女儿黄心瑶身上。黄心瑶在村里读小学五年级,拿到的奖状贴满了家里一面墙。黄心瑶的妈妈武艳姿在当地织布厂上班,四姐妹里,小妹考上大学后留在深圳,是“混得最好”的一个。小妹成为武艳姿督促女儿读书的样本,“车子都是宝马,每次给外公外婆一拿就是几千元”,而自己最辛苦,又赚不到什么钱。
作为一名小学生,黄心瑶觉得这面墙不怎么好看。坐着妈妈的摩托车去上学时,她每次都会经过这面墙。
有一天,她跟妈妈承诺,一定发奋学习,“到那时候博士墙上会有我的名字。”
墙上的那些名字,标志的不仅是个人的学业,还是一个家庭的体面。这些农村孩子从大学毕业后,会直接带来家庭经济状况的改善。
屈婷博士毕业的第一年,父母就不再出去打工。家里的房子也重新整修,屈伟员参与了设计,将原来破旧的土砖房改建成了一栋“现代”的小楼。
这样的小楼在如今的秧田村寻常可见。在村民们看来,修缮一新的楼房意味着家里“出了读书人”。
早在2000年,秧田村的老支书王丰和就在村民大会上总结过,“哪一家出了大学生,哪一家的生活环境就得到了改变。”
为了鼓励小孩读书,每年高考成绩揭晓,村干部都会带着400元奖励金,去每个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家里道贺。去年,村里将奖励金提高到1000元,范围也扩大了。产生博士的家庭,门前还会被贴上一个“书香家庭”的牌子。
考上博士的家庭会被加送一块“博士匾”。屈婷的家里就有这样一块匾,屈伟员将匾挂在客厅,进门即能看见,几个大字印在一张红色的纸上,裱在一个1米宽的金色外边玻璃框里:“恭喜屈婷同学荣获博士学位。”
一步步打开自己的世界
镇上的中学教师邓辅仁,教过其中的8名博士。如今他去家访,发现有些家长认为读了大学后也找不到好工作,干什么都能赚钱,对供孩子读书不那么重视了。“我跟家长说,你就是打工,你读了大学也比没读大学的工资要高。”
对照是明显的——村民们总将博士墙与村里的另一面墙“公德墙”作对比。公德墙是在博士墙之后不久建成的,二者相隔不远,同样的高度。“上墙”的12人由村民公投选出,都是回报桑梓的“大老板”,依照捐资数额排列。第一位“大老板”的简介下写着:为修桥、修路、扩建学校等公益事业乐捐120万元。
一些博士认为,虽然村民们很重视博士,但对这个群体实际不怎么了解。屈维意说,农村很多人认为的“有出息”就是能赚到钱。“他们说,屈博士读那么多(书),带领大家致富啊!”有人提议共同捐款修族谱,亲戚们自然地认为他有义务也有能力捐更多的钱。
“读书要变现,要么当官,要么赚钱,要么就白读了。”尽管相比其他村子,家乡已足够重视教育,但屈婷发现,在这层重视下,人们仍把知识作为一种手段。
屈婷已经不记得大学第一志愿报的什么,考入南开后,她被调剂到哲学系,一路读博,走了一条“最简单的路”。弟弟屈强强所去的东北大学位于沈阳,他去该校的原因只是想去看看北方的鹅毛大雪。
像是一种烙印——人生的前半段,没有清晰的意义指向,没有前人的经验可借鉴,也没有准确的自我认知和规划,屈婷把他们的这种状态理解成“相对不自由”。一位同年级校友的经历让她很触动。这位校友高二时便跟随父母去欧洲游学,选择读南开是觉得个人性格太浮躁,与南开沉稳的校风互补。选择英语专业是因为知道一个国际化人才需要流利的语言工具,大学期间,校友又选修了国际贸易,毕业后如愿进入一家投资银行。
“这就叫自由。经过选择的叫自由,没经过选择的不叫自由。”屈婷觉得,校友是领着命运走,而她,是被命运推着走。
小学二年级时,喜欢读书的屈婷从父亲那里得到了琼瑶的言情小说《水云间》,读得津津有味,后来她才意识到这类书籍并不适合小学生。父亲没有这个意识。她转念一想,自己还算好的,很多农村孩子一本课外书都没有,而她还可以在外祖父的家里找到一本《西游记》。
这些让屈婷反思,在农村,即使重视教育的父母,也更多停留在“读书是为了有更好出路”一层。另一方面,她也清楚,渴望父母有超出环境的远见不现实,愿意供子女读书就已难得。而且,“人都是一步步打开自己的世界的”。
(《中国青年报》5.22 尹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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