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副院长王磊的身边人,都对一年多前王磊被命运“宣判”那一刻的细节,记忆清晰至极。
现任中山大学副校长、时任中山大学附属第六医院(以下简称“中山六院”)院长兰平记得,收到消息时他正在开全院大会,忽然就哽咽了。
王磊的妻子秋然(化名),在那天下午接到王磊学生的来电后,直奔丈夫的办公室。王磊在办公室坐着,异常沉默,眼眶湿润却没有掉泪,而后对秋然说:“我们回家吧。”那一晚,夫妻俩在家默默坐了许久。
一位在全国结直肠癌、放射性肠炎治疗领域颇负盛名的肿瘤专家,在一次体检后发现自己竟然成了胰腺癌重症患者。
惊诧,无力,还有一丝莫名的戏剧感……今年50岁的王磊,做出的人生选择是:像以往一样,尽力参加诊疗科研,也尽力配合同事们对他的治疗。他还有一项新“工作”:越来越多的胰腺癌患者来向王磊找寻作为病友的慰藉和光亮。
医生
记者见王磊的第一面在诊室。此刻,他的身份是医生。
那是医院2楼门诊大厅最深处的一间诊室,门口挤满了人。周二上午,是王磊的名优专家门诊时间。以往,他一周坐诊两个上午,每个上午都要接待30位患者。而今,院方考虑王磊身体状况,患者减为10位。他们中不少是外地患者,大多是患病数年的直肠癌和消化道癌症患者。
患者们并不知道,医生本人就是一位重症癌症患者。唯一泄露这个秘密的,是白大褂里面的黑色羽绒夹克。5月初的广州已有初夏的潮热,但在手术和长期治疗后,王磊总是觉得冷。
早上9时开诊,每位病患的问诊时间都将近20分钟,直到中午12时,10位患者才看完。除了偶尔喝一口保温壶里的水,王磊没有中断过诊疗。“他害怕一休息就会更累,耽误更多时间,不如一鼓作气。”这是王磊身边人的解释。
诊室不足10平方米,患者和家属大多在进门前异常沉默,一坐下情绪和语言就像是泄闸的洪水。一位女士陪着母亲来看病,患者刚坐下,没等王磊询问病情,女儿就开始啜泣。
一位患者得了结肠癌,家属特地嘱咐护士先进诊室告知王磊:只告诉患者肠道里有息肉。王磊对这样的请求司空见惯,他应下了,故作轻松地告诉患者:是息肉引起的肠道狭窄。
一位82岁老伯需要进行直肠癌手术,他的肿瘤已经转移到肺部,而最大心愿是“保住肛门”。这一诉求并不容易,老伯辗转了好几家医院,在报纸上看到王磊和他老师——中山六院首任院长汪建平创立的“超低位直肠癌NLT保肛新技术”,打算一试。“我就是从心理上接受不了……”老伯缓慢地向王磊讲述。王磊条分缕析说明即使无法通过手术保住肛门,也有辅助办法让他“看上去和正常人没什么两样”。最终老伯接受造瘘方案,办理了住院手续。
接纳疾病,甚至勇敢向疾病挑战,谈何容易?
一个上午的门诊,王磊对每位患者都说了一个词——“生存质量”。这是他患病后感同身受的4个字。
患者
“直肠癌专家王磊病了。”这个消息,在去年3月他被查出患病后长达1年里,一直没有公开。
“其实刚开始我不希望自己站出来,后来觉得,如果能用自己的经历提醒别人,生活的步伐可以慢一点,也挺好的。”说这话时,王磊刚刚结束电视台的采访,身上是他特地脱去羽绒服和白大褂后换上的深灰色西装。
王磊在得病后对秋然说:“这20多年里,在我加速跑的时候,你如果能拖拖我的后腿该多好。如果我慢一点,或许也就不是今天的结局了。”
同为医务工作者的秋然清楚,这种假设根本不会成立。从成为医生的那一刻起,王磊就驶上了人生的快车道。
护士长初丽丽曾经问过王磊每周睡在家中有几晚,他的回答是一晚或者两晚。“每次回家,他只要陪我聊天超过5分钟,脸上就有一种没有在工作的焦虑。”秋然说。
有一次,初丽丽因为早高峰堵车迟到几分钟,向王磊请假致歉,王磊的回复不留情面:7时以前一点都不堵车。
初丽丽知道,王磊每天到达医院的时间都早于早晨7时,他甚至没机会领教“早高峰”。
在过去十几年,王磊和家人一直挤在医院附近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即使后来家里购置了新房,可是王磊坚持不搬家:距医院太远,没必要去住。
就连得知患病的那个瞬间,王磊也照旧处于工作常态:当时他刚下一台手术,而此前3晚,他接连做了3台手术。
那天手术很成功,他在下手术台时笑着告诉自己的学生、主治医师马腾辉:年纪大了,到底有些体力不支,一台手术下来累成这样。
就在几个小时后,马腾辉才明白:老师的生命正在被癌细胞透支。“很后悔,我们都是学医的,却在一台接着一台手术中忽视了他的身体。”马腾辉自责不已。
毕竟,王磊的检查结果是在被他一拖再拖的体检后知晓的。进一步检查后确诊为胰腺癌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肝脏。
之后,王磊就在他工作的医院接受治疗。他没有正式的病假手续,没有脱离每天的工作轨道。治疗期间,依旧可以看到他在线上咨询平台的细致回复。
病友
无论是线上咨询平台的咨询留言,还是手机短信、微信好友申请,王磊总是觉得,“都是患者,能帮就帮”。
来咨询的,已经不限于他的专业领域。
5月初,一位患者家属在平台上给王磊留言:“爸爸确诊胰腺癌,患病已经超过半年,微信看过关于您的文章,跪求胰腺癌的诊疗建议……”
王磊在当日就迅速回复:“我本人不是胰腺专家,个人建议先化疗,采用FIRFORINOX方案效率比较高……人生都有低谷,我们只能完全接受现实,重新调整心态、生活、睡眠,提升免疫力,积极治疗,来延长生存时间、提升质量!”
在这一平台上,患者对王磊的咨询将近1000条,多达30多页。王磊留下了好几段身为病友的感悟与勉励,显得多少有些“非主流”。
王磊的专业领域在医学界毫不热门。2007年从美国学成归国后,他和30多位同事逐渐创办起一所广东省首屈一指的胃肠肛门专科特色医院。他在院内培养了30多人的胃肠疾病专业研究团队,年接收结直肠癌手术患者5000多例,创立降低放疗引起损伤的直肠癌近侧扩大切除术“天河术”,在过去5年带领科研团队在世界级期刊发表SCI论文近100篇……
大量科研成果的背后,是大量休息时间的等价交换。这种生命的燃烧和损耗,直到眼下还在继续。
“目前我的科研团队还缺乏有权威的中坚力量,除了我以外最有经验的医生还只是主治医师,我得托着团队赶紧成长……”在上午坐诊、下午接受采访的那天次日,他又穿上羽绒服,拎起吊瓶,去23楼的结直肠肛门外科病区参加每周的课题组例会。
秋然说:“每次他手术成功回到病房,脸上都是泛着光的,你就会明白,只要是和患者相关的事,即使再挣扎,他依旧慢不下来。”
在王磊病后,秋然叮嘱两个孩子要多关心父亲。大儿子发来微信回复:有些不知从何关心,因为爸爸最大的乐趣其实就是工作。
与记者交流时,他的手紧紧拽着爱人的手,时而把手掌在秋然的手背上摩挲几下,时而抬头专注地看着妻子——这也是王磊病后慢慢发生的转变。
“以前我和妻子走路都要保持1米左右的距离。”这句话,在秋然的理解里,是指王磊以前觉得在公众场合夫妻不宜表现亲昵,而今,不一样了。
一次王磊静静坐着时发现妻子消瘦不少,便叮嘱妻子:你要多吃一点,要是身体底子差了,以后孩子们又不在身边,照顾不上,该怎么办?
这是秋然记忆里,结婚20多年来丈夫难得一说的软话。
(《解放日报》5.19 杨书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