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我坚信自己的车子没有喇叭,但我的车子有喇叭。开车十几年了,到哪儿去,在哪条路上,我都要求自己做到:坚决不揿喇叭。为什么?还是从一件小事说起。
十多年前,我从南桥回到老家,在老家的机耕道上向南驰着,一辆车子从南面方向驰来,一二分钟后要与我的车擦肩而过,前面有一位老人在路边慢腾腾地走着碎步。南面的车子还没有开近老人的边上,喇叭已经响了起来,是长音,长音划过明媚的天空,钻进了人的耳朵。到了老人身边,喇叭又突然响了两记,短促、尖锐、惊悚。车过去了,老人却坐在地上,两只手捂着耳朵,低着头,一动也不动。
我的车本来就慢,此时已经开不动了。停车,走了下来。我觉得,这个老人按辈分应该称呼爷爷,或者太爷爷。太爷爷坐在地上,一把老泪在干涸的眼眶里打转。我走近问太爷爷:我能把你送回家吗?老人一看,又是一辆车子,一根手指着我车子的车头,恐慌极了,嗯嗯唔唔地说了好几句话,我一句话也听不出来,但话的意思全看懂了:这喇叭还响么?那时,我就恨透了那只喇叭,也恨透了那辆远去的车子。
在一个上了很大岁数的老人身边揿喇叭,那不叫本事。那日起,我疑神疑鬼,也心心念念,要弄掉我车上的那只喇叭,我去过几个专卖店,问过几个师傅,大家都笑我:好端端的车子,好端端的喇叭,好端端的人,干什么呀?师傅们顺便告诉我,喇叭拆掉是要违法的。这“违法”两字吓怕了我,我只好把车子开回家。
喇叭还在车子里,就像一颗定时炸弹在车子里,心情就一直悬空着,担心着。我非常怕自己哪日出门,手按了喇叭。我担惊受怕,所以我用车时,先嘱咐自己,喇叭千万别揿。好在我的迈腾车,揿喇叭大拇指要用点力气的,要揿,先用力气,这时我就想到了车里还有一只喇叭。
有一次,我与同事一起外出工作。需要跑几十里的路,途经青村镇街面,在最繁华的地段,前面有一位过马路的老人,我就在车里等,旁边的同事对我说,绿灯哎,揿喇叭呀!我没有回应,继续等待,等老人走过,才慢慢地开车向前走。同事拍了拍我的肩头,跷了跷大拇指说,好的,学习了,是不揿为好。这是我最开心的一次,因为有人理解了我,我感觉文明终于得到了理解和支持,文明在传递。我那时开始反过来想了,这车子有喇叭是好事,可以考验一个人的意志、习惯,以及文明程度。现在,我能做到车上喇叭有,心里没有喇叭。
我的这些开心每次都让回家的路段折腾得倒胃水。每一次回老家,路多路长,总会遇见几十辆车子。有些车,又高又大、又粗又壮、又长又宽,你的车开在他前面,绿灯才亮起一秒,后面就开始滴滴,而且滴个不停;假如在你车边开过,不但速度快,风力大,还不时地揿着喇叭,那个气势就像开了动车、高铁,或者飞机一样。抬眼望,高高的车头里坐着一个人,这人个子真的不大,一如他的灵魂。
车子必须装喇叭,全世界都一样;但揿不揿喇叭,如何揿法?全世界都不一样。假如哪一天,开车的人,少揿喇叭,或者不揿喇叭,该是一个怎样的安静世界。
现在暂时做不到,但至少要做到:不向一个上了岁数的老人揿喇叭。
(《新民晚报》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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