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冰霜
华西医院是西部医学重镇,日日夜夜车水马龙,热闹程度堪比成都最繁华的商业街春熙路。1990年,我在华西医院精神科坐诊,半天至少要看20个号,每个病人最多只能摊上十几分钟。我随时提醒自己,要打点起十二分精神,详细考究每位患者的病史、检查、诊断等。但遇到疑难重症时,我常常要花上半小时甚至更久,连如厕、喝水都挤不出时间。
当时,我做精神科医生已有7个年头,何去何从似在考量之中。恰逢来自加拿大的彼得医生推介绘画测验,对众人随手涂鸦进行点评,过程简单,结果灵验有趣。于是,我在门诊准备好许多彩笔、纸张,要求每一位候诊的病人和家属先在门外画画,画好再进来就诊。稍加解释后,大家都乐得涂鸦一阵。
透过画面,我能捕捉到丰富的信息,远远超过从患者的语言、表情、动作中捕捉到的东西。人的言语可能迂回曲折或存在套路,表情可能瞬息万变或戴着面具,肢体动作也能刻意修饰,但画笔的表达却简明又直观。画的内容、色彩、构图都能投射出作画者的内心世界。抑郁的人笔力虚弱,容易强迫地画一些重复的线条,画面纷乱不安,笔触僵硬细碎;自恋的人喜欢刻意修饰;分裂的人画得离奇古怪;意识障碍的人常常无法落笔。画如其人、如其知、如其情、如其意,一幅涂鸦的自我表现力是巨大的。
坐门诊时,有个神经症的案例让我印象深刻。患者是个虎头虎脑的小伙子,粗粗短短的黑发茬子剃得很齐整。“我挂的是1号,可我没文化,没拿过笔,不晓得咋个画。我就是周身没得劲儿,手脚发软,做不得田头的活路,吃也吃不进,睡也睡不着,有好几年了。”他进门就拿着白纸客气地道歉,说着从包里摸出一堆病历和检查报告,“我到处都看遍了,啥子检查都做完了,吃了好多中药、西药,都不管事。他们喊我来看精神科。我还头昏、眼花、颈子硬、胸口闷、心发慌、腰杆酸胀……”
看他一时半会儿讲不完,候诊的病人又挤进来很多,我只好说:“这样吧,你还是把纸和笔拿去,到外面坐下来画张画,随便画啥都行。等我把这几个病人看了,你再进来?”他依旧说:“我画不来。”我坚持道:“你试一下,就画最简单的,画好就进来。”他拿起纸笔,迟疑地出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挤进来,纸上空空如也:“我不会画,从来没有拿过笔。”我说:“随便画个什么都行,画个圈都行。”
近中午时,满屋的病人才走空了。他踟蹰着进来,仍旧拿着一张白纸。我有些哭笑不得:“无论如何要画一些才看得到病。”他左顾右盼、张皇无计,终于憋住气,笨拙地抓住笔杆,抖抖索索地在纸的右下角画了个绿豆大小的圆圈。我问他:“这是个什么呢?”
“不晓得”。
“你觉得它像什么呢?”
“这个……好像有点儿像……我的味道。”他低下头,有点儿局促地说。
我心里一惊,打量了一下他肌肉扎实的身板:“你是这样的吗?”
“我……是这样的。”
我脑筋一转道:“那你再画一个家里的人,好吧?”
他停顿片刻,屏住气在纸的正中画了一个巨大的圆。那大圆圈状如西瓜,几乎占据了整个纸面,把右下角那颗绿豆挤得无声无息。他定了定神,出了一口长气,把纸递给我。
我有点儿诧异:“这是什么呢?”
他眼睛眨巴了一下:“这个大的就好比我屋头那个……我的婆娘。”
“她是这样的吗?”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是,她是这样子的。她身体好,做得田头的活路,还要弄屋头、带娃儿,啥子都是她做。”
“那你做什么呢?”
“我刚才说了嘛,我身体不好嘛。”他有点儿惭愧。
“你身体不舒服有多久了?”
他沉默了好一阵,深吸一口气道:“那一年,队上拉着我们一车男人到县医院去做结扎手术,就是那次过后……”他似乎恍然大悟,眼睛鼓得很圆,“哎呀,对的,过后我就不行了。原先我好得很,田头外头啥子都是我做……”
原来如此,牵一发而动全身,难怪他周身上下都不好了。于是,我用处方签画了张简略的图,耐心给他解释结扎手术的道理,说明手术对身体并没啥大的影响和害处。他边听边点头。接着我又说,他得做些体力活儿才吃得好、睡得香,周身才通畅、舒服。他放下心来,高高兴兴、脚下生风地走了。
按当时精神医学的诊断标准,小伙子的病或许可以称为“计划生育术后神经官能症”。而绿豆和西瓜的画,帮助他看清了自身的境况,领会到真实的病因。
(选载六)
(《与病对话:全科医生手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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