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在春节有一个“叫彩”的习俗。所谓“叫彩”,就是从三十晚上到元宵节之间,别人上你家讲吉利话,或你上别人家讲吉利话。上门叫彩的人越多,就预示着这一年越吉利。所以一般人家,都喜欢有人上门叫彩。人家叫了彩,你还得准备个红包打发,钱多钱少不要紧,因为你已经得了彩头。
叫彩有两种,一种是亲戚、朋友带着小孩上门。大人不好意思说话,多半由小孩讲,带有点儿玩笑性质。1950年春节的叫彩,让我至今难忘。
三十晚上吃过团年饭,母亲叫我和云弟去方家弄叫彩。天已黑,我一手提了个枣红色的小灯笼,一手牵着云弟出了门。到了方家弄,上了台阶,跨进门槛,我就大声地叫了起来:“伯伯、大妈(伯母),恭喜发财!哥哥姐姐,好运到来!”伯伯、大妈赶快出门迎接,接过我手中的灯笼。看到大哥大嫂,我马上又大声对着大嫂叫:“保佑嫂嫂生个崽!”大哥和大嫂那时已经生了个女儿叫“敬如”,刚会说话,很招人喜爱。看见大人们笑,我们也跟着“咯咯”地笑了起来。伯伯拿出了红包,我、云弟、婷妹一人一个。母亲此时也带了红包来,没参加工作的哥哥、姐姐、妹妹们都有一份,小敬如同样有一份。
第二天是正月初一,吃过早饭,大嫂抱着小敬如来到我们家,走到门口便将小敬如放下,只见小敬如扶着大门一脚跨过门槛,踉踉跄跄地走进来,看到我的母亲便说:“叔婆发财。”我想是嫂嫂早已教好了的。她又走到我面前,大嫂教她说“四姑娘”她也说“四姑娘——”,将“娘”字拖得很长;大嫂说“真漂亮”,“真漂亮——”这个“亮”字念不清,念成了“样”字的音;大嫂说“学习好”,她跟着说“学习好——”;大嫂说“身体棒”,“身体棒——”她将“身”字念成了“心”字的音。
谁会想到春节过后,两个月不到,小敬如染上了风寒,高烧不退,以致抽搐,还未送到医院,就已经不行了,当时还不满两岁……小敬如叫了我的彩,却没有叫到自己的彩。多少年来,她那天真可爱“咯咯”笑的身影常会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几年后大嫂随大哥去了湖南,20世纪60年代,因疾病无治,竟抛下4个孩子,客死他乡。
还有一种叫彩是乞丐上门,这多是女的。她们拿着一根莲花落,边打莲花落边唱,唱的也是吉利话,唱完后要钱,这纯粹是讨钱。莲花落打起来很漂亮,唱起来好听。莲花落是用一根一米左右长的细竹子,留住竹节,每节两边挖通一半,镶嵌几组铜钱,一根莲花落有十几组铜钱。莲花落一打起来,铜钱有节奏地响,伴着音乐的节拍,唱的人载歌载舞。
我们搬到湖北书院的第一个春节,就常有人上门打莲花落叫彩,其中有一个女孩,十四五岁,一进门我就认出她曾到方家弄打过莲花落叫彩。她边打边唱:正月里来是新春,家家户户喜盈盈。今天我打莲花落,来年有个好收成。一闹全家都安康,多子多福富贵长。
她的声音很好听,莲花落也打得很活。打完后,母亲塞给她一个红包,她拿在手里捏了捏,放进衣袋。母亲又捧了一捧糖,她放进带来的布袋中,说了声“谢谢”,便拿着莲花落到别家去了。
进小学后,我常与同学到河边玩,河岸上有几只破船,里面都住了人。有一次,我发现了打莲花落的女孩正在船篷上晒衣服,我走过去问她:“你还打莲花落吗?”她看看我,没有回答。“你的莲花落打得真好!”她又看看我。“你教我好吗?”我说。“你不能学。”她终于说话了。“为什么?”她又不理我。我站在她身边没走,她晾完衣裳,将木桶放到船上。船里黑黑的,只见一个老女人躺在里面,上面盖的被子,像是一堆破布,乱糟糟的。“能教我吗?”我还是执着地等她回答。“这是讨饭的!”她突然大声地对我吼了起来,吓了我一大跳,只好失望地走开。
第二年她又来了,第三年她没来,河岸上的几只烂篷船也不见了,那是1951年。不知她搬到哪儿去了,此后再没听过她打莲花落叫彩了。
(《活路》海峡文艺出版社2013年出版 赖施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