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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04月13日 星期六

    热爱生命

    《 文摘报 》( 2019年04月13日   07 版)

        ■胡冰霜

     

        30年前,我去上海参加一个精神疾病诊断量表会议,顺便去闵行区的一所精神病医院购买电休克治疗仪。从成都到上海,火车要坐30来个小时。同坐的除了几位大学生外,还有一位江南学者、高级工程师。他戴着金边眼镜,两鬓花白,气质儒雅,博学多闻,途中就江南的历史、人文、艺术等话题,与大家聊得饶有兴味。

     

        快到上海时,江南学者的神情变得有些凝重,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对我说:“我……我想拜托你办件事情,好吧?”我说:“那当然好。”“我姐姐……就在闵行那个精神病院住院,好多年了,你帮我去看看她?我这几年忙得都没去过,只是隔几个月把钱寄到医院去。父母健在时,每年春节还把她接回家过节,父母过世以后……”他声调越来越低,表情变得灰白而僵硬,连头发都显得灰扑扑的,说着又掏出20元钱,“还要麻烦你帮我买几斤水果带去,剩下的就交给她本人。”我连声答应:“好的,好的,一定会的。”他再三叮嘱:“你就说你是我的朋友,我专门托你去看看她。告诉她我身体还好,就是工作很忙,让她安心住院。”

     

        那家精神病院坐落在郊区,我进大门时是下午3点整,恰好是医院规定的探视时间。我提着一小袋水果,排在一列心力交瘁、肝肠寸断的家属中,起初感觉有些异样,但当我在探视登记本的“家属”一栏里填上自己的名字后,就完全找到了做家属的感觉。我随着护士进入探视室,隔着玻璃看到隔壁是一间工娱治疗室,里面有20多个病人,个个都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员服,正在专心地做手工:用五颜六色的毛线编织茶杯垫。

     

        护士大声喊:“38床,✕✕✕,家属来了。”只见其中一个女人瘦削的肩背深深地震动了几下,好像受到轻微的电击一样。她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快步走向我。她跟江南学者长得有五六分像,也是花白头发,只是脸色更加灰扑扑些,整个人显得柔和旧式,仿佛张爱玲笔下的大家闺秀。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久久不松开,面带笑容打量着我。看得出来,她的大脑正在紧张地扫描和检索我的面孔。我迅速地自我介绍:“我是你弟弟的朋友,从成都过来出差,他专门托我来看你,带了点儿水果。”她春风满面地接过水果,招呼我一起坐下来:“哎呀,太辛苦你了,那么远来。你还没吃饭吧,要不要先吃点东西、喝点水?”她从口袋里摸出苹果来。“请先吃个苹果吧。也没准备什么其他的,不好意思啊。”她似乎有点儿歉疚。

     

        探视室里渐渐地坐了好些病人和家属,大家似乎都在促膝谈心。“你告诉弟弟啊,让他放心,我的病已经好多了。这里生活很好,医生和护士都好。”江南学者的姐姐抬头望了望正在门口视察的值班护士,提高声音说。然后,她降低了些音量:“请你给我弟弟带个话。今年中秋节,他60岁生日那两天,请他来接我。我想去他家里看看侄儿和侄女,我给每个人都做了茶杯垫。这些东西嘛,不稀罕的,一个意思就是了。”说着她又有些歉疚。我急忙点头答应道:“好的,我一定给他讲。”

     

        两个人相谈甚欢。我摸摸她的手,趁势把叠好的20元小方块按在她手心里。她一愣,马上就会意了,眼睛闪烁了一下,以最自然的姿态略微一欠身,小方块就不见了,动作实在神速。“你弟弟带给你的。”我压低声音说。她叹息道:“弟弟辛苦啊,爸妈的事情也是他一个人张罗,花费大得很……还有个事情,你一定要记得给他说啊。明年清明节,我想去龙华公墓给爸妈上个坟。”见她喉咙发哽,我立刻点头答应:“我一定给他说。”

     

        突然,她拉住我,面孔凑得很近,一股热浪顿时涌进我的耳朵:“你告诉他,这个地方实在不能待了,这些人给我的饭里、水里放了毒药,你看我的腿……”她把右裤脚提起来,小腿前面的皮肤上有一块蚕豆大小、浅棕色的疤痕。“我的骨髓完全中了毒、发了臭,到处都闻得到。你闻到了吧?”我问那是什么气味。她说:“骨头上有一股子尸体腐烂的气味,你没闻到吗?”我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她不对头的地方。她猛地把右腿抬起来冲着我:“你闻闻看?”我深深地吸气,认真地闻了一下那块疤痕和周围的皮肤,然后肯定地告诉她:“我真的没闻到任何气味。”这下子她有点儿惶惑了:“怎么会呢?他们也说没闻到,我还以为他们都是串通好了的。”她眼神空茫,表情呆滞,望着天花板长长地叹了口气道:“阴天下雨时气味重得不得了。”“什么气味?”“尸臭味。”“你现在闻得到吗?”“闻得到,一直都闻得到尸臭。”

     

        看来在这个问题上,她已病入膏肓、不可理喻。我转了转脑筋,顺手从衣兜里摸出苹果来:“试试看,你闻得到苹果的气味吗?她点点头:“闻得到。”“苹果的气味大得很,对吧?”她说:“对,好闻得很。”“那你还闻得到其他气味吗?”她张开鼻孔四处吸气,答道:“没闻到其他气味。”“太好了,你就好好闻苹果,其他气味暂时不闻、不管,好吧?”她点头,又有些不解。我紧紧抓住她的手说:“好好闻苹果,不要闻其他的,这样才能……清明你就能出去,去龙华……”我几乎像在恳求她了。

     

        这时,突然听见值班护士大声吆喝:“探视时间结束了。”她一愣,马上攥住我的手说:“你这次一要多耍几天啊,外滩啊,豫园啊,都去看看……下次来一定要提前通知我,我陪你到处走走,弄点桂花糖藕、清蒸鲈鱼给你吃。”我走出去很远很远,还看见她在三楼的铁窗里张望,花白头发就着苹果,在阳光下泛出光亮。

     

        过了两天,我测试好了电休克治疗仪,跟工作人员说想参观一下医院,我走进工娱治疗室,观看了历届病人的绘画、书法作品,也看到了江南学者的姐姐编织的茶杯垫,它们风格多样,堆满了一桌。让我惊叹的是:桌面正中放了一个正在编织的苹果图案,红绿的色彩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看着看着,我有点儿走神,想起了杰克·伦敦的小说《热爱生命》里那些旷野、河流、密林,那些绝望、饥饿和挣扎。转念一想,像她那么敏感的人,或许在编织苹果时还能闻到苹果的味道,希望她能把嗅觉的热情都倾注在苹果上。

     

        回成都后,我写信向江南学者汇报此行经过,重点讲了他姐姐的两个愿望:生日拜会和龙华扫墓。人海茫茫,此后我再也没有他们姐弟的消息。两位如果健在的话,如今已是高寿了。

     

        (选载二)

     

        (《与病对话:全科医生手记》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9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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