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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03月16日 星期六

    梦话

    《 文摘报 》( 2019年03月16日   07 版)

        ■聂震宁

     

        梦话是不能随便说的。

     

        桂耀华在长乐中学上初三时,我们住在同一学生集体宿舍,他半夜不知怎么懵懵懂懂但又字正腔圆地喊了一句梦话:“国军来啦!”有同学听到了,第二天报告学校,立刻就成了阶级斗争惊心动魄的典型事例。桂耀华是地主的儿子,地主的儿子做梦还在欢呼“国军来啦”,真正是梦想复辟变天啊!桂耀华因此被开除了学籍。这样的故事,而今说起来简直是笑话,可这绝对是二十五年前我亲身经历的事。

     

        我也有说梦话的毛病,桂耀华的下场不免令我暗暗害怕。经常,早晨起床,便有同学大声告诉我:“昨晚上你做梦唱歌!”或者是:“昨晚上你做梦念俄语!”而我自己怎么也回忆不起来夜里曾经做过唱歌、念俄语之类的梦。根据我的自我观察以及与一些同病者的体验交流,可以肯定地说,做梦与说梦话往往不是一回事。那时候我在宿舍里向嘲笑我的同学们申诉这一真情,他们就是不相信。后来,我索性借故家里要我搬回去。住在自己的家里总可以随便说梦话了罢。

     

        其实不然。我和妻的关系一度十分紧张,就是为了说梦话的缘故,因为有个夜晚我说梦话时叫了一句:“桂花,我爱你!”我们的新婚蜜月立刻提前结束。妻当即急忙把我摇醒,气咻咻地问我桂花是谁?我说什么桂花,昏沉沉又要睡去。她紧追不舍地又连连摇我,委屈而又讥诮地说:“桂花把你甩啦?”我忽然就清醒过来了,连忙问她怎么回事。我一急,妻便有点得意,狡黠地冷笑道:“梦见桂花啦?”我浑身一热,明白梦话坏事了,烦躁而又难堪,说梦话怎么能当真呢,我想同她谈谈梦话现象研究的一些心得。谁知她倏地坐起来,俯视着我,成居高临下之势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不承认?”我百般无奈,只是一连声地辩白此“夜有所梦”绝非夜有所梦话。妻哪里听得进去,她急溜溜醋溜溜地说:“别装了,梦话已经招供了,你说你爱桂花,那又何必跟我结婚。你这骗子!”我一面急着指天发誓,一面紧急搜肠刮肚回忆曾经有过接触的所有女性的名字,始终没想起桂花乃何许人也。我还在那里寻寻觅觅,妻却哭了,凄凄惨惨戚戚。那一夜,当然不可能将息了,我只是怎一个愁字了得!

     

        也有人从梦话里捞到过好处。

     

        倪亚光是上海知识青年,这小子是我们公认的小滑头,他是从来不说梦话的。可是,1974年大学招收工农兵学员,县委下来两位同志物色招生对象,倪亚光忽然就说起梦话来了。后来我才听说,招办那两位干部,居然也有听人说梦话的怪癖,他们认为那是最有说服力的材料。当时,他们就听到了倪亚光的梦话,却连声是:“不走不走就是不走!农村是我的家……扎根……”那两个赶紧摇醒他,问他怎么啦。倪亚光便激动地叙述起来,当然是很合格的扎根派语言了。父母要他回上海他竟然以死来抗争,于是他很简单地就上了大学,而且是复旦大学。

     

        梦话给我带来的大都是晦气。

     

        有消息说要提拔我为副局长。我很激动,暗暗激动。将近不惑之年了,胜利来之不易,不能有一点闪失。

     

        提拔我的迹象愈来愈明显。县里分管文教的副县长要带我去地区出席普教工作会议。按说应当是副局长去的。当我得知确实是各县副县长和教育局副局长的会议之后,我浑身舒服极了,真想笑一笑。我立刻提醒自己,要做最后笑的人,尤其是在提拔这类问题上。

     

        我和李副县长就住进了地区招待所。

     

        我们住的是带卫生间的双人房间。“你怕打呼噜吗?”李副县长问我,接着就大咧咧地说,“我的呼噜还是很有水平的哟。在大学时同学们说我是额窦共鸣。哈哈!”他大笑了几声。一副宽边变色近视镜挡不住那张微黑的宽脸透出来的豪爽气。

     

        “不要紧不要紧。”我慌忙答道。

     

        他眼睛忽然一亮。想起了什么,说:“对了,你爱说梦话,听你们张局长说过你的笑话。”——我为此将永远不能原谅我的妻——“我们正好配对,我打呼噜,你说梦话,说说唱唱,闹他个‘天翻地覆慨而慷!’”他粗喉大嗓地说道。

     

        我已经听不进李副县长的玩笑了。我得解释关于“桂花”的梦话。我提拔在即,一个钱财,一个女人,这两档子事最影响一般小公务员的晋升提拔的。我烧着脸,惴惴不安地对副县长解释道:

     

        “其实,根本就没有桂花这个人,我老婆她……”

     

        “不要解释不要解释,越解释越不清楚。我就从来不解释什么事。”

     

        “可是,不过……”

     

        我还没说完,李副县长就已经进了卫生间,哗哗地冲凉了。一边冲,一边大声嚷道:“好舒服!等一下你也来冲一冲吧!”

     

        他活得好洒脱。

     

        我暂时是没法洒脱的。同主管我的且即将提拔我的上司同寝一室,不仅不能洒脱,反而要加倍小心才是。梦话,尤其是容易引起误会的梦话,特别是容易伤害他人的梦话,有关道德品质的梦话,关系到政治态度的梦话,断然是不能说的。可是我怎么能保证不会说这样的梦话呢!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我,压迫着我,我哪里还能安睡。于是彻夜都在听副县长大人抑扬顿挫的呼噜声,我想他怎么能如此地肆无忌惮、旁若无人呢!不过,说他旁若无人也未必,有两次我一翻身,他就停了呼噜,问我是不是睡不着。他的睡眠看来还是蛮醒觉的,梦话是万万不能说的了。

     

        三天的会议,连续三个不眠之夜。在镜子里我发现自己熬脱了形,眼圈发黑,泪囊浮肿,两眼失神。我叹了口气,赶紧又冲着镜子里的我咬了咬牙,算是互相鼓励一番。马上就要散会了。我主张乘夜车返回,就是说,可以回家安安稳稳地睡觉了。

     

        李副县长已经不太爱跟我说话了。他经常皱着眉头考虑问题;有时又很尖利地看我一眼,看得我有体无完肤之感。我越发谨言慎行了。

     

        李副县长的呼噜也少了,看来他也睡得不太深沉。有时我感觉到他也在睁着眼睛等待天亮,因为那呼吸声的节奏是被控制着的。

     

        既然副县长醒着,我就更不能说梦话了。我甚至疑心他存心要听听我的梦话。我几次想起了倪亚光梦话中举的故事。当然,那种事太可耻,我是不干的。

     

        登上返程的火车,李副县长微笑着问我:“好像你连接几晚没睡好,我觉得出来。”

     

        “不是的,只是……”

     

        “怕说梦话!”

     

        我们的目光急遽地相撞击了一下。我顿时感到快支持不住了,身心都疲惫不堪。

     

        “其实,说梦话未必是做了与梦话有关的梦,做什么梦又未必是源于生活中的同类事,这里面挺曲里拐弯的。”

     

        他很怜悯地看着我。我觉得他目光在抚慰我。我心里一阵委屈,感动的委屈,被理解的委屈。我想哭。

     

        直到现在,三个月过去了,我还是没有获得副局长的任命。传说很多,李副县长反对是其中的一种说法。我也不愿去证实。我灰心透了。

     

        (选载七)

     

        (《长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8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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