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俭
我记忆中有着最深刻的一次大型灯会。与之同存脑海中的,还有被环抱在父母怀里的温暖。
父母在远离老家的外地工作。我们住着单位职工宿舍,吃着食堂,过的是新式的、没有烟火气的生活。每年寒假我回老家古镇,才会感受到一点传统节日的氛围。舅爷爷是个落寞的手艺人,春节前他总会到我家来写对联,给我做小马扎,做兔儿灯。用蜡光纸糊上灯座,用彩色皱纹纸铰出飘逸的穗子,粘在兔耳朵和兔尾巴上。春节过完了,寒假结束了,元宵节却还没到,我要把兔儿灯带上和父母一起回去,每次都因“东西太多,汽车太挤”的理由,丢弃在老家。后来,舅爷爷去世了,再没人为我做兔儿灯了,丢在老家的兔儿灯也找不到了。那时候,我似乎没有过过真正的元宵节,也没有拥有过真正属于自己的灯。
再后来,母亲生了大病。几经周折,父母终于把工作调回老家,我也转回老家上学。一家人看似团圆了,然而,父亲又陪母亲去上海看病住院,我的大部分时光是和祖父母在一起的。
小学的最后一学期,母亲意外地出院回老家了。手术后的她看上去精神很好,甚至与父亲一同在老家上班了。那一年全家人齐齐整整地过了个元宵节。后来我才知道,元宵节也是祖父的生日,别人家吃桂花圆子,我家围坐一起吃着堆满丰富浇头的长寿面。
那一年的元宵节,学校也办了灯会,要求同学们晚上提上自制的灯笼去学校集中,再列队上街“游灯”。吃罢长寿面,清理出桌子,全家人都帮我做灯。祖母劈竹篾,祖父扎框架,父亲剪红纸,母亲调糨糊,做出了一盏五角星灯。母亲还别出心裁地将香烟壳里的锡箔纸剪碎了散乱粘在红纸表面。
中途我曾因为担心赶不上时间而发脾气跺脚哭泣,祖母哄我:“不能哭!十七落灯年才过完,你这么哭,不吉利!”又说:“要是你舅爷爷在多好,荷花灯金鱼灯他都会做!”母亲却只是隔着点亮的灯笼微笑看我,一语不发。她知我是缺爱的孩子,借着哭泣在享用难得的家庭温情。
我不知道的是,那是母亲的最后一个元宵节。不然,我不仅不会哭,还会邀请母亲参加我们“游灯”。“游灯”的队伍排成长蛇阵,穿街过巷,男男女女都出来看热闹。
母亲离世后,大年初一早上,桌上供一碗红枣茶;正月十五为祖父祝寿,也不忘多下一碗浇头面。我陪父亲和祖父母上街看灯,大声地指指点点,他们和我一起笑,其实内心都是凄惶的。
祖父八十岁生日,我回老家,带上了很多烟花为他祝寿。他却老年痴呆认不得我了。
怀念幼年时被抱在父母怀里看唐家闸灯会时的情景;怀念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面为祖父做寿;怀念母亲心疼我的微笑;怀念“游灯”时那一盏盏小灯笼。
如今祖父母也先后离开了,老家只有父亲与继母相依相偎。好在繁华落尽,心中存有余香。
(《解放日报》2.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