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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摘报 2019年02月02日 星期六

    父辈面孔

    《 文摘报 》( 2019年02月02日   08 版)
    中国青年报·中青在线见习编辑 李 晗绘制

        60岁的李福昌堪称“普通”,他一生的角色包括农民、工人、美术教师,还开了20多年面馆。几十年后的成就,是在西安买下3套房,为妻儿落了城镇户口,将两个孩子供上大学。

     

        过去30多年每一个劳累的夜,他都会写日记,最终填满70个本子,载体由国营工厂的信笺变成了精装皮革本。将日记里每一日的不安或喜悦总结后,能看清这叶个体的扁舟,如何在非典、经济危机的浪潮中驶过。农村人在城市站稳脚跟的事,今天也仍在发生。

     

        儿子说,父亲的一生是这个国家最普通的样本,也是一个时代不应被忽视的寓言。

     

        一

     

        1994到2016,22年,李福昌经营着这个国家天大的事——吃饭。

     

        日记最早的记录里,他在工厂做行政秘书,餐饮是副业。每天清晨4点擀面,然后去工厂,洗手后写厂长讲话稿,午饭前从单位提两桶烧好的热水到附近的门面。食客大多是工人,自己带餐盒,不要服务员。

     

        上世纪90年代,工厂倒闭了。直到1998年,这样下岗的“李福昌”,全国上下,国有和集体企业有7000多万人。

     

        他开了自己的面馆,在2000年8月的一篇日记里说,“今天忙着招呼顾客,裤子裂了一天都没发现”。

     

        他信奉着小本生意的真谛:省的就是赚的。多出来的利润包括自己充当壮劳力,亲自去菜市场买菜,一次省50元,时刻监督厨师和服务员。代价则是累,瞌睡在任意时间袭来。“人活着就要干嘛!”他说。

     

        李福昌在工厂时,每晚画海报到凌晨两三点,上世纪80年代做过一段时间美术教师,一天兼7个学校的课,冬天骑车来回,雪糊在脸上结块,脚冻在棉鞋里,回家后搁在火炉边化开。

     

        为什么这么累?真的只为钱。家里4个老人和两个孩子要供养,他不知道多少钱能提供安全感。“每天累得绝望,但晚上把钱塞进保险柜时就很高兴。”

     

        二

     

        过去20多年,李福昌与妻子王芝琴之间的争吵大多由生意而起。他们的儿子李鹤飞记得,夏天时,一些菜放得久,有一点味道,但算不上坏。母亲认为用水焯一下可以用,父亲却坚持要倒掉。

     

        日记里只有那么一次,发生在2011年8月19日晚上,李福昌卖了一份13元的凉菜,里面有些是中午做的——这不过分,可顾客觉得不新鲜,结账时嘟囔不值。李福昌于深夜里懊恼:“根本不是因为钱……我知道错了,糊弄了客人,决不能再犯。”

     

        生意好的年景里看不出区别,但到了特定的关头,比如2003年的非典,整条街的饭馆都空了,他的餐厅却成了唯一不受影响的那家——大家还是要吃饭,只是怕不卫生。李福昌被信任,于是活了下来。

     

        2009年相对难。金融危机越过大洋仍有余波,李福昌则因为租约到期,将店从一条只有3家餐厅的街,搬到租金更高、还要和上百家同业挤在一起的地方。李福昌那年2月在日记里写,“我要趁这段时间学习……经济形势总会好转。”这是日记里唯一一次提到形势。

     

        其实翻过20多年的日记,李福昌几乎遭遇了普通人做生意的所有难题。只是他自己解决了,没归咎于时代,甚至没意识到这是普遍问题。他在日记里说踏实打工的人越来越难找,剪报里的“用工荒”开始登上头条。不变的是他每年都给员工备上年货:水果糖、衣服、罐头、糕点、茶叶,员工会多干几个月。城市“创卫”,厕所都要贴瓷砖。市容隔三差五抽查,增添很多成本,但也熬过来了。后来做餐饮的越来越多,用现在的话说,成了“红海”,有同行挖他的员工,让工商局来查他,李福昌心知肚明,却没感到影响。

     

        也有人劝他转行。2003年年初,吃饭的顾客们都在谈经营,很多人注册了公司。有人让他参与集资,很快捞一笔,他在日记里写,“看似是肥肉,不知能否吃得下。”然后非典来了,泡沫也碎了,大多数公司眨眼间消失,人们不再讨论。身边的人还邀他去南方听课,成为百万富翁的那种——那时他不知道传销,只是下意识排斥,理由很简单:天上不会掉馅饼;就算掉了,能力不够接不住,要“家破人亡”的。

     

        强烈影响他生意的只有房租和拆迁。临近的菜市场一个个拆掉,买菜越跑越远。城中村渐渐没了,他喜欢的那种偏僻、便宜但宽敞的店面愈发难寻。近年来所谓的旺铺,窝在高层楼下的门面房,大约100平方米,一年要45万元租金,他在日记里惊呼“真是吓人”。2009年遭遇“二房东”,租的店铺时常停电,下水道总是堵塞,顾客们在恶臭里吃饭。他实在撑不住,主动关店。直到2014年开最后一家店,他又找到满意的门面。

     

        李鹤飞现在也管理一家公司,他说在父亲身上,“迟钝”和“成功”不矛盾,很多事情时间久了才显露出意义。

     

        如果问李福昌有关时代的问题,他会开心地笑,然后给出很大的回答,说40年特别好,大家都富了。

     

        三

     

        事实上,李福昌和时代潮流最近的一次,也完全呈现令人语塞的巧合。那是他20多年前做生意的决定。当时省里的单位要调用他,能解决他妻儿的西安城市户口,厂里却不放人。所以他在厂子开店,用工厂的燃煤和热水,不是想赚钱,求的是厂里把他赶走。李福昌感慨,现在的年轻人不理解上辈人对城市户口的执念。

     

        2011年的日记里写道,“看不到任何进入城市的迹象……想起来就想哭,走到今天真不容易。”

     

        回忆的时刻是1977年,那年“黑五类”李福昌高中毕业,进入生产队劳动。读书之外,参军是离开农村的主要方式。李福昌1978年报名,和十几个年轻人在村前空地集合,部队里的军官沉默着端详。村里会计猛然将他拽出说:“你家那成分,还能当兵?”

     

        直到1979年,李福昌报考美术学校。因为成分不好,他又一次被拒。李鹤飞说:“和我爹一起画画的叔叔早都当美院教授了。”

     

        进城是目力所及的唯一出路。后来,他到了西安的工厂,车间里“一点书都没读”的工人用恶心的话骂他,开下流的玩笑。1992年工厂改制,他代表合资方办事,老领导不平衡,说他是“叛徒”,当众骂到他痛哭。哭不仅因为委屈,他觉得自己出身低微,要不断向上爬。

     

        更何况,到了城市又怎样呢?还是很穷,妻儿仍旧是“农村人”。李鹤飞幼时去找玩伴,在门口听到大人的劝告:不要和李鹤飞玩,说话口音都不一样。

     

        后来李福昌为了督促孩子学习,画了幅画挂在家里。画上同时有高楼和土路,意思是学好就留在城里,不好就回农村。那时全国各地流行花上万元买“农转非”指标,国务院甚至于1989年发文要求各地严控“农转非”过快增长。所幸这家人留了下来。2001年,李福昌拿着一布袋10元现金买了商品房;紧接着办下全家人的西安城市户口。那天的日记是:心情好啊,从出生起就被人欺负……可算过来了。

     

        老乡知道他发了,回老家时他再借东西:要梯子,立刻给;想骑摩托,马上送来。李福昌发现,只比其他人强一点时,人们会嫉妒;如果强很多,只有纯粹的佩服。

     

        但也没必要膨胀,李福昌更多的感受是“赚钱好难”。他不买皮鞋,1985年买的风衣穿了10多年。不赌博,不喝酒,后来连烟都戒了。身边做生意的朋友破产、离婚,他更加谨慎。

     

        为数不多带有炫耀意味的行为发生在2013年夏天,他回老家盖新房,自己睡在工地的帆布棚子里,去野地上厕所,但他给村里的民工开二三百元的高额日薪,散名牌烟。村里人都知道了他的排场,这令他将困扰了自己30多年的心事放下了一些。妻子娘家的亲戚告诉他,结婚时,王芝琴自己推着自行车,从自家走到他村口,一直委屈地哭。他从未和妻子讨论这件事。

     

        四

     

        李福昌人生最初的记忆是三年自然灾害。床底下塞满玉米皮,那是父亲的吃食。他用衣袖擦鼻涕,第二天醒来,沾有鼻涕的布料被老鼠啃走了。

     

        很穷,但他感谢他的家庭。李福昌的父母都乐观,没读过书,但懂得鼓励孩子。他们总夸李福昌,哪怕只是猪草割得整齐。孩子被村邻欺负时,他们立刻站出来。这令他快乐。   

     

        李福昌得到的优待复制在儿女身上。儿子从中考到高考的几年里,李福昌有两个版本的日记:一个是他自己的,里面充斥着普通中年男人的丧气;另一个写给儿子,每天放在床头让他看,里面是大段的寄语(大部分是心灵鸡汤),穿插着每天的评价,诸如“你好棒”“爸为你高兴”。李鹤飞初中时是职校的吊车尾,最后考上四川大学设计专业。亲友间轰动,很多男人开始模仿李福昌给孩子写日记。但过了一个多月,这些人都来说:老李你真行,我实在坚持不下去。

     

        两个孩子最终都考上大学、研究生,找到很棒的工作,李福昌生活的重心又倾向赡养老人。

     

        2016年,李福昌彻底关了餐厅,不再经商,和母亲、爱人一起回了老家,给母亲洗脚,看着她微笑着入睡,在大树的荫蔽下乘凉,听她讲自己的一生。那几个月,他画了200多张速写,主题全是母亲。但他又在日记里摘抄,说死亡肉眼可见,缓慢但不可抗拒,如同阴云压顶。母亲在生命的最后一天告诉他:“我把你养成了,我没有遗憾。”

     

        五

     

        李福昌的日记里也记载了很多伤害他的人,比如当面交好、背后辱骂他的工友,不顾情谊突然失踪的店员。可那位前雇员又在李福昌开新店时帮了大忙,曾经交恶的人也恢复往来。他在上世纪的日记里抱怨,工厂的老同志很不好,处处针对他。2012年翻看时忍不住加了批注,“难以想象。我当时确实没有尊重到位,让老同志很没面子!”

     

        他说人性是善的——看陌生的食客们就行。他们从不吝惜夸赞美食;李福昌总害怕故意遗失财物的“碰瓷儿”,但没有,失主都千恩万谢;后来他在餐厅办黑板报,重拾绘画,真有人在店门前不留名地放块黑板……

     

        近些年他为环卫工和学校的孩子画像,有对社会的感谢,但更多是“自己老了,想留下些东西”。

     

        他也从未感到生活到了“完美”的境地。母亲去世后,兄妹几人鲜少联系。没处理好亲情,李福昌感到遗憾。他在日记里频繁许下开酒楼的宏愿,到2016年不了了之。

     

        如今的环境已令他陌生:租金成本飞涨,网络和连锁也摸不透,何况王芝琴坚决反对他继续经营。她骂他是骗子,曾经约定的周游全国毫无实践的苗头。李福昌开始反思:可能是该妥协了。日记里的经历愈发少,感悟愈发多。他有一天写:前半生“不要怕”,后半生“不后悔”——凡事都该考虑清楚再做了。

     

        李福昌确实慢下来了,他说“心轻者上天堂”,给年轻人讲俗套的寓言:上帝许诺一个人,跑过的地方都属于你,于是那人就累死了。“该停就停下来。”和所有人一样,他的身体紧随年龄报警。牙疼、感染、头晕耳鸣、容易感冒,体重需要控制,腿脚越发疼痛。他每天清晨做200下高抬腿,120次踮脚,50个深蹲,再配上5~10公里的夜跑。他坚信运动能促进代谢,长出新的细胞。

     

        晚上,妻子去儿子家照顾刚出生的孙子,客厅里只有他自己。他把肿胀的双脚放进热水,用木铲上的粗糙锯齿戳那些敏感的穴位。他感到疼痛,然后涌出舒适。战胜疼痛的过程让他心安。这是他对待不完美的方式,是他一生的习惯。

     

        (《中国青年报》1.30 程盟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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