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了，“活着的烈士”

    2018年12月28日,云幕低垂,北风刺骨。

 

    四川省广安市岳池县殡仪馆内,悼念的人群排起长龙。人们送别的是一位“活着的烈士”。

 

    他是抗美援朝特等功臣、一级战斗英雄。重伤救治转院,他与部队失联后,脱下戎装隐姓埋名回到家乡,低调简朴。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上,残留着24处伤痕；谁也不知道他曾出生入死、为共和国立下赫赫战功。

 

    部队和他失去联系后,经过多次寻找没有结果,只好认定他为烈士。1984年,部队终于找到了他,给英雄应得的荣誉。但30多年来,他从不说自己是英雄,总是说“真正的英雄,是那些牺牲的战友”。

 

    他就是柴云振。2018年12月26日安详离世,享年93岁。

 

    钢铁战士

 

    送别人群中,走在最前面,噙着热泪、平端军帽致悼词的,是柴云振生前所在部队、空降兵某旅政委姚恒文。这是一支缀满英名的部队!抗美援朝作战,这支部队涌现了黄继光、邱少云等不朽英雄。柴云振是他们的战友。抗美援朝,这支英雄部队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恶战,用铁血和牺牲夺取了一场接一场的胜利。

 

    志愿军入朝后的朴达峰阻击战,就是一场经典战斗。

 

    1951年5月30日拂晓,美军在猛烈的炮火和飞机、坦克的掩护下,向朴达峰进攻。迎接他们的,是中国人民志愿军的顽强阻击。这一天志愿军歼敌150多人,而志愿军只有一人牺牲,两人负轻伤。31日敌人又组织了八次攻击,毫无效果。

 

    阻击战的第五天和第六天,敌人指挥官变得更疯狂了。他们赶着士兵向没有路的山梁进攻,阵地上七连、九连全部牺牲。

 

    危急时刻,柴云振接到了战斗命令：以一个班的兵力,夺下一个山头!

 

    一个班其实早打得快没人了,连他自己在内,一共4个人!敌人有多少?漫山遍野。

 

    他没有拒绝,转身就上了战场。其战果是:他们共夺下了3个山头!连续激战之后,全班除他以外伤亡殆尽。而此时,他突然发现美军一个营部近在咫尺。

 

    柴云振没有犹豫,孤身一人继续突击。勇敢无畏的柴云振将单兵战术发挥到了极致!先狙杀了敌军哨兵和指挥官,借着混乱,又把手榴弹丢进了敌坑道和指挥所,然后追着一大群美军溃兵射击……

 

    此战,击毁敌营指挥部一个,歼敌200余人,仅柴云振自己便歼敌上百人!全身24处负伤。据柴云振自己回忆,他的手指扣动扳机太多,已完全麻木不能伸直,右手食指被敌人活活咬掉!一直咬牙坚持战斗到援军到来,他才眼前一黑晕倒在战场上,被战友孙洪发背下战场……

 

    为了表彰柴云振同志的功勋,志愿军政治部给他记特等功一次,并授予一级战斗英雄。战后,柴云振却消失了,怎么也找不到他。志愿军总部发给柴云振的英雄勋章无人领取,他的名字进了“烈士”名单,他的画像,被当作遗像,进入朝鲜军事博物馆供人们怀念……

 

    隐功埋名

 

    柴云振并没有死。他负伤过重,被背下了战场,紧急送到后方抢救,却上错了火车,送错了医院。战事倥偬,部队在转移,他也在不同的医院里转院,就这样他与部队失去了联系。

 

    如今,仗打完了,身体又落下残疾。应不应该继续找部队,让部队养着自己?柴云振摇摇头。

 

    拿着三等乙级残疾证与500公斤大米粮票的复员费,柴云振踏上了回家的归途。此后毕生,他都在四川岳池县的乡下,隐功埋名,务农为生。

 

    看着儿子从枪林弹雨中回家,老母亲喜出望外。她盘算好了,500斤粮票的复员费,留着给儿子当彩礼,好好娶一名姑娘,一家人安安生生过日子。

 

    没想到柴云振把粮票拿在自己手上,居然跑去接济揭不开锅的乡亲。一位乡亲至今都还记得:“他送了十斤粮票给我,他说你这么难,拿十斤粮票去买米来吃嘛。”

 

    他自己带头,和妻子刘传琼办新式结婚,不送彩礼。

 

    组织上安排柴云振先后担任大佛乡乡长、农业合作社社长、华蓥石灰厂厂长、罗渡公社畜牧站站长、岳池县裕民公社党委副书记等职。

 

    1960年,是我国农村最艰难的时期之一,柴云振也饿得浮肿发晕。4月的一天,他跑了六个大队,次日早晨步行到区里开会,把公社食堂管理不善的情况向上级汇报,等到回到家里,已经是第三天了。出门之时,家里老二得了重病,他一进门就看孩子,孩子哭不出声音,像猫一样呼呼喘气。妻子埋怨他,说孩子吃下去的药都吐出来了。两口子一宿没合眼,柴云振刚迷糊,突然听见哭声,他手一摸孩子,脸和手都冰凉了,点亮煤油灯一看,孩子已经断气了。

 

    亲身经历的生离死别,让柴云振更能明白自己作为共产党员应该做什么。他带头支持农民承包土地,在公社大会上指责当时公社领导“不管民间疾苦”,结果被打成右派,下放到生产队,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

 

    寻找功臣

 

    党和国家、部队从未放弃过对柴云振的寻找。但一直苦寻不获。1982年,中央下了死命令,这样的英雄一定要找到。

 

    部队派出以军群联络处长温铁汉领头的寻人组,电波、电函,在960万平方公里国土上呼唤着英雄的名字。

 

    山西、河北、河南、湖北……温铁汉一个个省走村串户,跋山涉水,查阅资料,访问群众。温铁汉一直找到山西阳泉,找到当时从战场上救出柴云振的战友孙洪发,孙洪发说柴云振好像是四川人。

 

    得到这一意外的线索,部队寻人组找到四川日报社,恳求帮助,在报上两次登出寻人启事:“寻战斗英雄柴云振”!

 

    1984年9月12日登载的报纸,被柴云振大儿子看到了。

 

    “这么多年了,找我干什么?”柴云振觉得犯糊涂,接过报纸一看:“不是我不是我。”

 

    原来,柴云振本名柴云正,但是吃了没文化的亏,最初不会写自己名字。填报名字时是请战友填报的,阴差阳错填成了柴云振。

 

    “就是你就是你,你看打仗的地方,就是你!”儿子柴兵荣一脸兴奋。

 

    “是我又怎么样,我还要去让国家把我养起来吗?”柴云振一摆手:“我开不了这个口,也伸不出这双手!”

 

    柴兵荣连忙说:“知道你风格高,你不是天天想见战友吗?你不要国家养,去看看老战友,看看老首长也好嘛。”

 

    这话说到了柴云振的心坎里,柴兵荣卖了自己的过年猪,换了100元钱做路费。来到了孝感市部队驻地。

 

    1984年9月,温铁汉接待了柴云振父子,为确保找准英雄,他格外谨慎。

 

    第一关就是握手,温铁汉说你手指头呢?因为孙洪发给温铁汉介绍过,被敌人咬断了。温铁汉一握手就发现柴云振手指头缺失。第二就问哪个连、排、班,第三就是问老部队的细节,第四就是要弄明白到底是柴云振还是柴云正。

 

    把柴云振从战场上救下来的孙洪发,成为最后确认柴云振身份的关键。老战友一相见,顿时拥抱在一起,热泪纵横。

 

    1985年10月,柴云振等战斗英雄,参加了中国人民志愿军赴朝作战35周年纪念。在朝鲜朋友的引导下,他们在朝鲜军事博物馆里,迎面看到特级英雄黄继光的巨幅画像,此后,在另一幅绘就的战斗英雄遗像前,朝鲜朋友解说着,翻译声传来,柴云振呆住了:“这位就是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朴达峰阻击战中的英雄柴云振!”

 

    柴云振站在自己的“遗像”前,百感交集。“我还活着,请把这画像给我吧。”柴云振请求,他亲手摘下了自己的“遗像”:“我不是英雄,英雄都没能从战场上回来。”

 

    勿忘乡亲

 

    党和国家为柴云振落实了英雄待遇,他先后当选为全国人大代表与省政协委员,后光荣离休。他先后提交了200多份提案,大多数提案曾得到中央及省市相关单位的书面答复,数十件提案得到落实和解决。

 

    岳池县文史馆退休干部金青禾记得,有一个叫唐万贤的人,也是朝鲜战争下来的志愿军战士,当时的生活很清苦。柴云振走到唐万贤家里一看,发现唐万贤身有残疾,老婆有点呆傻,两个儿子那个时候都十几岁了,只穿一件衣服,肉都遮不住,一个女儿也穿着烂衣服。柴云振一直呼吁,直到帮助唐万贤落实相关待遇。

 

    在岳池县大佛乡,一条水泥公路成了乡亲们的脱贫致富路。这条路曾经泥泞不堪,老百姓天晴还要穿高帮雨靴才能走过去。柴云振看在眼里,不断呼吁,请上级关心。终于,这条水泥路建成通车了,为了不忘记老英雄,家乡人民把这条路取名为“英雄路”。

 

    在岳池县里,处处都能感觉到家乡父老对老英雄的感情:

 

    ——记者问路时,守车大妈自豪地抬头一指:“看,对面4楼,窗户看进去,墙上写着人民英雄的就是!”

 

    ——柴家丧宴,悲伤过度的柴兵荣连着报几个订餐人名字和电话,都和老板留的名字电话对不上,老板急了:“你是不是柴老英雄家嘛,这边所有的包间都给你留着呢!”

 

    柴云振的一句话,在当地被人们广为传颂。据说是老首长请他吃饭,问他有没有困难,柴云振回答:“少跟国家呀找些麻烦,各人有双手,凭自己有个身体、有劳动,虽然困难也能过活。我觉得,我就不靠国家。”

 

    （《新华每日电讯》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