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真挂了

    ■冯唐

    “开门，开门！”我依稀听见连续的敲门声，睁眼一看，一个建筑工人正在抱着三块木板走进门来。我正在侧躺在一张简易床上，门打开后，是一个正在施工的房间。

    我知道我是在医院，我问一个小伙伴儿：几点了？他说：下午一点了，您从楼梯摔下去了。我想了想，那是昨晚十点左右了，期间，我失去了意识十多个小时。这次我的第一次濒死经验。

    一

    十五年后，我又一次在上海办签售会，晚饭时间去找过去熟悉的小伙伴儿们喝酒。估计有年纪大了的原因，估计还有可能喝了假酒，我记忆里上一个瞬间还是觉得自己状态不错地又干了一杯，再一个瞬间就看到医院急诊观察室了。

    后来听说，我从楼梯上摔下，反复几摔，持续昏迷，医院CT检查，蛛网膜下腔出血，如果出血不止，我有可能一直昏迷到死。

    后来老天不要我，酒醒了，我也醒了一半，再查CT，颅内血消失，上海医生说我恢复能力惊人，可以坐长途火车回京再看医生，但是最好不要坐飞机。

    我坐火车回京让天坛医院赵元立师兄再看一眼。颅内血没了，但是脑震荡综合征明显，晕、说话不清、肌肉协调性差、视野微受损、全身痛，好像是被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一顿，眼眶、下颌、肘都痛，最痛的地方是在左腰眼，“谁打了我一顿啊？尤其是左后腰那一脚太狠啦。”

    二十四个小时没碰手机，脑子稍稍清醒，打开手机，里面有两千三百七十六条新微信。有不少人已经在问我怎么了、发生了什么情况，要求回复、要求报平安。我试了试我的手机，脸部识别通过，“嗯，我的盛世美颜还在。”试了试微信打字，有点慢，但是基本在可以忍受的范围，试了试语音转文字，准确度没下降，试了试手机银行，密码都记得，嗯，我神经中枢的基本功能还在。

    我编了一个微信通稿：近四十八小时联系少，汇报一下近两天我的身体状况。实在抱歉，我悲剧了，在楼梯上跌倒，摔出颅内蛛网膜下腔出血，病情已经控制，勿念，但是一周内需要绝对静养。

    二

    昏睡和喝粥结合，用我暗黑的方式康复了两天，期间值得记录的事情包括：

    第一，感谢陪着我以及第一时间赶来帮忙的小伙伴们，感谢那些为我提供各种诊疗方案的医疗专家，没你们，我或者就挂了，或者比现在凄惨百倍。

    第二，在任何地方出现急症，特别是脑部急症，一定要尽快去当地急救中心或者排名靠前的脑科医院，这类急症因为等待而付出的代价可能过高。

    第三，四十岁之后，要多和一些医生交交朋友。

    第四，工作其实是一种无上快乐。我二十多年来疯狂工作，忽然不能工作了，必须绝对静养，实在太难受了。工作了这么多年，要开始学学休息了，这几天下来，感觉没想象中那么容易。

    第五，全面减少应酬。林进老师非常严肃地告诫我：可去可不去的应酬不要去了，应酬太耗神，你是该得社交恐惧症的时候啦。

    这几天，仿佛在出生之后，“我”做为一个智能系统第一次重启，连续昏睡，连续醒来。醒来时候，偶尔后怕，比如，如果真的半身不遂了怎么办？比如，这次意外之后，三观里，哪些更确定了？哪些有了改变？比如，我这次如果真挂了，谁会得利、会开心？谁会倒霉、会难过？越发笃定的是：要及时行乐，要尽快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无常是常，就在门外，就在路边。那些恨我的人，请继续，甚至请更加凶狠。那些爱我的人，请不要悲伤，尽快快乐起来，生命中充满无常，没有什么是绝对不可失去的，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如果我真挂了，请尽快快乐起来。这才是生命的本质和我最真诚的愿望。

    （上观新闻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