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枣
三年前回国,是赵野第一次带我去黄珂家的,去了那次就上了瘾,从此隔三岔五地去,与黄珂耍成了好得不得了的朋友。日子长了,就觉得别的地方都不好玩。
我去他那,一是因为好吃,二是想和他闲聊。有时也觉得二者是一回事。我喜欢人少时去,这样他会亲手炒一两道菜。他总是叫我五点左右来,一起去逛逛菜市,问我想吃点啥子。而饭前逛市,啥子都想吃,所以最好吃的东西,其实是饥饿——这是他的名言。确实,我这时也啥子都想吃,而不知为何,几乎每次都脱口说想吃猪肝。他每次的炒法都不一样,比如用鲜菇片炒,饰以点点的清辣的红尖椒,但适之以糖,些许的日本生抽和黄酒,免去姜末和蒜片的俗套,也免芡,炝于急火,端出就是一盘洒脱的经典。他许多的菜式都有笑傲江湖的味道,实乃高人之作也。
有一夜醉了,无力回家,便借宿在黄珂家的客房里。不知过了多久,突然被一层沁骨的寂静惊醒,这寂静有点虚拟,又有点陌生,使人起了身在何方之思。我迷茫地下了床,绕过书房,走过甬道,只见一盏微光还逗留在客厅里,人都走了,四下都是杯盘狼藉,空气里呆痴着一股酒腥味,空椅子七零八落围靠在长长的餐桌边,都像是摆出了一副怅然若失的闭嘴的样子。我走进客厅,正朝那间棋牌小侧室蹑行,想去冰柜取点啤酒,忽然觉得身后的空寂里有点异样。我回过头,看见客厅右角的沙发上坐了一个人。是的,黄珂坐在那里,枯坐着。枯坐是难以描绘的,既不是焦虑的坐,又不是松弛的坐,既若有所思,又意绪飘渺;它有点走神,了无意愿,也没有俗人坐禅时那种虚中有实的企图。反正就是枯坐,坐而不自知,坐着无端端的严肃,表情纯粹,仿佛是有意无意地要向虚无讨个说法似的。它是人类最有意思的一种坐。这个我是懂得的。即使在热闹的餐桌,在他的首席上,黄珂也偶尔会滑进这种枯坐。这个旁人是没留心到的。
他看我拎着酒走近,说:睡不着呀?
我说,呵,你也喝点不?
他说,喝嘛。
两人喝了起来,又惺惺相惜地沉默着。过了一会儿,我忽然觉得有一种幻显的记忆,就是那种似曾有过的感觉:你正做某事或经历某个场景,忽然觉得你过去也做过同样的事或经历过同样的情景。一刹那,我竟认定我们过去确实见过,短暂地交往过,在1985年左右,后来我们竟相忘于江湖了!我想起一个叫吴世平的重庆旧友来,那时的文化圈里他是最能串人的,他把大家都组织起来,搞了个“重庆青年文学艺术协会”,后来功成名就有头有脸的重庆籍文化人艺术家,都跟它有染呢。
我问黄坷:你是不是也在里头?
他说:咋个没呀,也在里头耍嘛。
像是为了印证,我追问:成立那天你去了没?
他说:咋个没去呀,记得有个仔对着会场敬了个军礼呢。
我心里一动,是呀,我也是很记得那一幕的,协会成立是在1985年10月的一天,是个雨天。吴世平领着一个军人进来,年轻帅气,制服整洁,脸上泛着毕业生的青涩,浑身却有一股正面人物的贵气。吴世平介绍道,他叫潘家柱,解放军某外语学院研究生刚毕业,自愿加入我们协会,正在研究和引进海明威。大伙儿鼓起掌来,年轻的我也在鼓掌,仿佛看到年轻的黄珂也在鼓掌。而再看潘家柱,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段话,挺高调的,忘了他具体说了什么。只记得他说完,挺身立正,给大家敬了个脆响的军礼,还是那种注目环顾式的。20多年了,我会偶尔想着这个场景的。不知为何,觉得它美。也不知为何,黄珂其他都忘了,却也没忘记那个军礼。他甚至也跟我一样,忘了我们曾经见过面,喝过酒,一起跟共同的朋友玩过一段光阴。而此刻,浮生里一小星点的通幽,唤起了一片悠远。他说,来嘛,喝杯高山酒嘛——我倒也听明白了,连声说,来来,喝杯流水酒。喝完,他就去睡了。
而我还不想睡,忽然想起自己几年没写诗了。我想写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他们俩特搞得来,待在一起很贴心,很好玩。比这个时代好玩多了。我写了几句,今天拿出来,或许他会喜欢的——我们每天都随便去个地方,去偷一个/惊叹号/就这样,我们熬过了危机。
(《张枣随笔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